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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建翌——提前离场

时间:2023年04月21日 作者:蒯乐昊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老耿最近在干嘛?
 
 
 
耿建翌在2006年的时候,曾经为澳门艺术博物馆《显微镜观》中国当代艺术展做了一个方案,在他的构思里面,展场里没有任何作品,只是在开幕的时候,到场的人口耳相传,交头接耳,纷纷彼此询问:老耿最近在干嘛?
 
这跟老耿“不做艺术家”的思路一脉相承,也有几分禅宗公案以空无作万有的味道。可惜现场执行策展的人会错了意,他把老耿的这句话,用斗大的字打印了出来,贴在了展览现场:老耿最近在干嘛?
 
“老耿气坏了,他根本不是想这么干,他希望是一种无形的、消失的状态。”他的学生李明说。这次在回顾展的展厅,再一次出现了大字横幅:“老耿最近在干嘛?”但这次,一切似乎又对了——这很像老耿去世之后他所有朋友们的心理。“老耿走了这么久,我们还是会时不时谈论他。如果还活着,老耿这时会在干嘛?”
 
杨振中和凯伦策展时遇到的最大难题也在于此。“因为他不在了嘛,所以遇到任何选择,你都得设想,如果是他自己策展,他会怎么做?”
 
无论是在PSA还是在UCCA,两场回顾展都无一例外地呈现出了一种理想主义的、简朴而纯真的审美,那种气息是上世纪80年代所特有的,清贫,生机勃勃,没有用任何时髦的布展套路。“这是老耿作品里天然带来的东西。”杨振中说,他和凯伦对此达成共识,对于这个展览,最好的设计就是少做乃至不做设计。
 
凯伦·史密斯一直把老耿放在她的研究视野之中,老耿后来策划的那些展览:《出事了》、《没事了》……无一不透露出谐谑的幽默,和解构的智慧。她曾写过一本专著,跟访中国九位值得关注的当代艺术家,耿建翌是其中之一。彼时凯伦的中文水平已经相当好,对中文里的大量俚语和潜台词也能会心,她总是跟别人说,这本书写了“九个人”,但书面文字印的却是:“九条命”。
 
猫有九条命,可能艺术家也是。
 
老耿是在2011年病倒的,在众多朋友的帮助下,换了一次肝,第一次手术相当成功。以前他生活得随性,但在那之后,老耿常说,我这条命是大家给的,我是属于大家的。康复之后,已经长时间不为自己做展览的老耿,突然答应了好几个大规模的个展,他似乎意识到生命的紧迫感,开始以一种惊人的强度投入工作。
 
2015年他在OCAT深圳馆的个展“小桥东面”,似乎就可视为他对于个人生命的最后一次回望。他为这段记忆的旅程设计了一个开放式的迷宫,既像意识流,也像蒙太奇。一位神秘的算命师傅给他留下“小桥东面”四个字提示,那是他从小学画的少年宫,也是他艺术生涯的起点。
 
在PSA和UCCA的回顾展上,老耿留下的大量作品提示了他一生的劳作,和他始终关注的命题。那些被反复浸泡的书籍、那些印刷字体互相叠加的作品,那些被高度统一过的容貌,他在意的是文化中那些彼此通约的部分,东方哲学最高的归纳法。就像他反复创作过的题材,他描画人物面容中受光的部分,在高光和阴影被区分开之后,人受光照耀的那一部分成为一个高度凝练的载体。他画了许多这样的“受光部”肖像,有些来自名人,有些来自平民,他们在光之力学下看起来面目模糊而抽象。他是谁?所有人都可以自行代入。
 
“我一直在梳理老耿的艺术语言,我觉得老耿是一个在‘根目录’上思考的艺术家,他涉及到那么多不同媒介,比方说他做摄影,他直接去做显影,用显影液和定影液和光来做作品,那是最根本的。比如说关于书籍,关于文字与人的关系,他脱离书籍的内容,甚至最后做到了纸浆这个层面。很多艺术家可能终其一生都在一个‘子目录’上去发力,老耿比他们要深得多,我相信一定会有很多艺术家在他发掘的‘根目录’上受到启发,开枝散叶,继续发挥。”杨振中说。
 
 
▲耿建翌 《重叠受光部 (二)》 1996 纸上水彩、剪纸 19.5cm× 21.5cm×0.3cm 图 / 香格纳画廊提供
 
 
 
大乘艺术工作者
 
 
 
 行走在UCCA的展厅里,凯伦不禁唏嘘。UCCA的展厅地板上有许多斑驳的圆形印渍,那是2012年艺术家顾德新展览留下的遗迹。顾德新用8吨青红相间的苹果铺满了展厅,展览期间,这些苹果慢慢烂掉,散发出甜腐的气息,酸的汁液把地板腐蚀,留下抹不去的渍痕。
 
顾德新也是耿建翌的老友,现在,在老耿的作品面前,这两位中国当代艺术的提前退场者以这种方式相遇了。“他们俩可真有意思,顾德新一直到后来还被叫作小顾,而耿建翌一出道就是老耿。”凯伦回忆道,“顾德新已经不做艺术了,他消失了。”业界猜测,顾对于2000年以后中国当代艺术的话语权让渡给资本感到厌烦,主动消隐离场。
 
“我是很希望老耿的这样一个展览,能够唤醒中国艺术界,特别是批评界和学界,做一些思考和反省,为什么像耿建翌这样的一个艺术家会被忽略掉?”张培力说,老耿在世时性格通透,从不觉得自己重要。很多艺术家是“三分靠做,七分靠说”,但老耿恰恰倒过来,七分做,三分说,“甚至可能连三分都没有,对于‘做’以外的事情,老耿真的是太节省了。这些年来,老耿的工作是被大大低估的,不论放在中国,还是放在全世界,他都是一个被极大低估的艺术家。”
 
在张培力的回忆里,整个1980年代乃至1990年代,艺术之所以纯粹,是因为根本不知道谁会买。艺术家孜孜以求的是表达,甚至不太确定观看者是谁,更遑论购买。而现在,一切上下游的链条都再明晰不过了。艺术家很清楚艺术是做给谁看的:谁会观看?谁会传播?谁会购买?因此,大众的趣味、市场的风潮、艺术机构的倾向乃至藏家的好恶,都会极大程度地左右艺术家的创作。“不信你们可以去纵向比较一下,八九十年代大家热衷于什么?我们的艺术向全世界输出了什么?而这些年,我们又在炒作和兜售什么?说到底就是,艺术家到底应该干嘛?艺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张辽源给出了截然相反的陈述,“说到老耿被低估,可是我相信,在艺术家的心目中,其实老耿从来没有被低估过。不能只用成功学的世俗角度来评价他的重要性,但凡心里稍微有点明白的艺术家,每个人都知道老耿有多么重要。”
 
老耿走了,骨灰的大部分撒入雅鲁藏布江。我问老耿的学生,他们是否想成为像老耿那样的艺术家。有些人肯定地说:是。另一些人承认,自己永远无法成为第二个老耿。于是我换了一种问法:“如果你们所追求的艺术,并非你们想要的样子,或者在成功的道路上,需要做让你们不舒服、不认可的事情,你们会像老耿一样,选择往后退一步吗?”
 
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回答我:会。他们像是都从老耿那里继承到一点受光的部分。那些带着光芒的碎片没有消失,它会在每个人的身上闪现。
 
老耿没有留下太多财产,此次回顾展的画册,费用来自张培力发起的义卖筹款,但这些异口同声的回答,也许是他留下的精神遗产之一。在一个失去老耿的生态里,大家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在他去世之后,他所在的中国美术学院追授他“哲匠奖”。
 
他的学生郭熙,如今接手了“想象力学实验室”,继续在做艺术家的服务员。“老耿本人是佛教徒,如果艺术工作者也像佛教那样,可以分为大乘跟小乘的话,我觉得老耿无疑是一个大乘艺术工作者。小乘艺术家基本上就是自己混成一个成功艺术家,但大乘艺术家还要度化很多其他人,老耿的人生状态就是这样。”图片
责任编辑:杨晓艳去阿特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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