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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建翌——提前离场

时间:2023年04月21日 作者:蒯乐昊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艺术不是请客吃饭
 
 
 
顾名思义,“想象力学实验室”是关于“想象力”的,跟“量子力学”一样,“想象力学”也是一门高深莫测之学问,它是所有创作的起点。“想象力学实验室围绕寻找和推动创新事物展开工作,拾荒发明构想的萌芽,推动和实践想象力,捕捉其中的未知未见,全力守护其生长。”这是耿建翌生前对“想象力学实验室”宗旨的描述。
 
郭熙曾在“想象力学实验室”协助老耿工作,杭州文二西路83号展览空间落成之后,他们专注于发现有价值的艺术家,协助其举办展览。有些朋友在艺术道路上发展不顺,一直出不了头,郭熙忍不住想要帮帮他们,老耿对此却很反感,他说,“你还不如帮帮你自己吧!”
 
这句话点醒了郭熙,老耿理想中的“想象力学实验室”,应该是一个在艺术语言上有标准、有倡导、有学术尊严和追求的机构,扶持艺术,绝不只是大善人在做慈善。用世俗人情来干扰艺术的选择导向,这是老耿所不能忍受的庸俗。老耿一直寻觅的是具有超越性的艺术行动,尤其是那种在现有市场语境下容易沦为边缘的尝试,他甚至近乎激进地表达过:“那些进不了画廊、美术馆的,我们都要。”
 
想象力学实验室成立后,耿建翌以此为平台,组织策划了几百场大大小小的艺术活动。除了扶持有潜力的艺术家做展览,他还组织了大量的艺术探索项目,比如“课堂”,每月邀请艺术家来拓展和重构九年制义务教育的内容;比如“8HZ催眠实验室”,探索催眠梦境和潜意识推理;比如“互联网的伟大格式”,邀请艺术家们创作.gif格式作品并在网络传播;比如“印度”,研究版画媒介和拓印蚀刻等艺术语言……
 
“他在楼上做了一个版画工作室,当时为了抬机器,把他原来办公楼的窗户都拆掉了,用吊车才把机器搬上去——印刷美术版画的印机,有一两吨重,普通电梯根本就运不上去。”耿建翌的学生张辽源回忆说。
 
张辽源一直记得老耿给他们上过的那些别开生面的课程。有一节课老耿让每个学生面壁不语,陷入沉思,半小时后,请大家描述自己在冥想中看到或感受到的东西,并展开讨论。还有一节课是老耿请学生们下馆子吃饭,让他们结成对子,给对方夹菜,从对方的行为中解读其性格及偏好。
 
这些貌似跟艺术没什么关系,却打开了他们的感官和认知能力。在老耿的课堂上,甚至连学生都可以抽烟,他有时候蹲在地上,啃着一个苹果,边啃边上课。
 
“月食”也是“想象力学实验室”的一个分支活动,老耿觉得,人往往在吃东西的时候最为放松,交流也最为通畅,但光是普通的请客吃饭是不够的,参与者要从中获得新的体验,以一种艺术的方式来吃饭。于是他定下规则,菜肴由艺术家制作,不可做任何市面上已有的现成品馔,必须是艺术而原创的餐食。每个月吃一顿这样的饭,是为“月食”。
 
第一场“月食”,耿建翌指定了三位艺术家大厨,每人制作10道菜肴。其中一位就是与他来往甚密的邵一,“老耿说,我第一个就叫你,因为不用跟你废话,你最知道我想要干嘛。”
 
第一期的大厨们煞费苦心,邵一做的一道小食,端上来把吃客吓着了,那是一盘密密麻麻横七竖八的缝衣针,针丛中埋伏着一些炒花生。“视觉上非常恐怖,他们都不敢下筷,但我是有道理的,炒花生米要弄盐弄沙,为了传热均匀,我用铁针也是一样的热石原理。一盘针端上来,你可以只把花生米挑出来吃。”邵一说,这道菜乃是借用东晋高僧鸠摩罗什的典故,“罗什吞针”当年吓退了许多生出凡心的僧侣。
 
“月食”采用邀请制,且不局限在艺术圈内,老耿希望用食物打通不同行业的壁垒,让不同领域的人坐下来聊天。邵一还记得,第一期“月食”邀请来的食客里有郑胜天和皮力。外地的朋友来了,也会被老耿叫来,吃饭,或者做饭。徐震从上海来杭州,就被耿建翌抓来做了一顿“月食”。徐震用他那种大装置的思路,把许多肉食拼接在一起,组成他想要的形状,最后烧烤出一条大恐龙。
 
抓壮丁抓到张培力,张培力坚称自己不会做饭,但老耿说,你有想法就行,具体实施可以找专业人士帮忙。他对张培力重申“月食”的规则:一,不许做世界上已经有过的菜;二,不许做吃下去对人有伤害的菜。在这两者之间,便是巨大的自由发挥空间,就像策展一样策划每一道菜。最后张培力呈上的暗黑料理,采用杭州名菜叫化鸡的烧法,荷叶加泥土,层层裹住一只完整的牛蛙。食客们敲开土层,轻轻掀开荷叶,里面露出雪白胴体——“剥了皮的牛蛙看起来有点像裸体”,有人忍不住尖叫起来,张培力笑了,“其实吃起来味道蛮好啊。”
 
 
▲耿建翌 作品出自“做作 2016- 2017”系列 2016 纸浆、楮皮每张40cm×30cm 图 / 私人收藏
 
 
 
在繁荣抵达时退场
 
 
 
张培力说,在他跟老耿的友情中,他们始终保持了默契,从没红过脸,纵有争执,也只是对某些事情的看法不同。
 
“有一段时间,我对老耿不太理解,他为什么那么热衷于张罗艺术活动,组织策展安排各种事情?”张培力不知道怎么表达这种感受,那是一种掺杂了惋惜的复杂情绪,似乎眼睁睁看着老朋友在浪费他自己。
 
凯伦·史密斯见证了中国当代艺术从草根走向主流,“从2000年开始,尤其是到了2006年,当代艺术真是卖得太好了!”凯伦注意到,许多热钱开始流向艺术领域,所有美术学院都在不断扩大自己的院系,艺术学生数量以爆炸级增长,海外艺术家也从千禧年开始纷纷归国发展。凯伦说,她有时不禁感到困惑。
 
她构思过要写一部更加完整的作品,来记录中国当代艺术的大时代,标题就叫《Bang To Boom》——在英语中,Bang是一个象声词,此处凯伦指的是肖鲁1989年在现代艺术大展上开枪的那一声枪响,而Boom意为“暴涨式的繁荣”,但同时也是一个象声词,拟态短暂的烟花在盛放那一瞬的声音。
 
井喷期带来的时代红利,在西方人眼中并不陌生,凯伦说,她在中国三十年里所经历的,常常让她不由自主会去对标美国从1890年到1929年之间发生的一切。社会经历高速发展,进而带来文化繁荣,许多艺术家在这个过程中名利双收,成为时代的宠儿。
 
但老耿却并非其中之一,相反,他甚至刻意不做个展。他的学生去看他,他家里常常是待客的状态,不断有人来喝茶、玩耍、聊天。老耿自己也有许多可玩的消遣,他会阶段性地痴迷于某物,比如烟斗,比如茶道,比如打牌和下棋,比如古代器物、收藏,乃至种花……他玩什么都玩得很精,连种花的泥土都要亲自双手搓过,也不知那土里有什么污染之物,直搓到两只手都肿起来。
 
“他一切都处置得非常自然,非常轻松,这是我觉得最神奇的地方,老耿他到底哪来那么多时间?”郭熙说,老耿从不纠结,他生命中有很长时间都在为他人做嫁衣,而不是自己在做艺术。因此,有老耿在的地方,似乎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种生态,他会把这个场域里的人全都容纳进来。
 
这也是一度让张培力着急乃至不解的地方,“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些,比如‘想象力学实验室’,比如‘课堂’和‘月食’,老耿从来没有很明确宣布过这些是他的作品,或者跟他的艺术有什么关系,他也不是怀着具体功利的目的去做。一定要说目的,也许就跟他的态度有关,他希望让人意识到,日常生活和艺术之间的界限没有那么清楚。就像波伊斯说的那句:人人都是艺术家。”
 
耿建翌不同时期的学生,都提到他的一个观念:“摘掉艺术家的帽子。”这也是老耿思考艺术的一个核心。所谓艺术家,到底是一种生活方式?还是一种固定身份?谁能定义何为艺术?2000年前后,他就已和他的学生们广泛讨论这个议题。“我们都不想把艺术家这顶帽子顶在头上。”
 
“老耿在追求的,是始终处于临界点和边缘化的一种状态,一旦某个东西已经被肯定,成为主流权威,他就不会再继续下去。他总是去寻找一些可能性,并且始终保持着怀疑,包括自我怀疑和对艺术的怀疑。”张辽源说,耿建翌身上这种彻底的批判精神,其纯度,在国内艺术家身上是极罕见的。
 
“跟他比起来,我可能世俗得多。”张培力说。
 
 
▲1990年代,在杭州西湖景区拍照片 图 / 张培力提供
 
 
责任编辑:杨晓艳去阿特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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