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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春晓:“知识折叠”与历史的“千层酥”——20世纪20年代全球语境中的“传统”与“西方”

时间:2023年02月28日 作者: 来源:美术杂志社
 
 
 
1921年访欧的蔡元培,应该没有和弗莱直接交流。但徐志摩领着他拜访费拉依时,却表明他与这个“知识系统”发生了密切接触。作为诗人的徐志摩,后来成为蔡元培举办全国美展的核心成员(图9),暗示了一种现象的存在:与徐氏有着密切关联的现代艺术,已然是蔡氏认同的“知识”。确实,1922年底回国的徐志摩,在蔡元培的“美术活动”中若隐若现,始终未曾缺席。1929年8月22日,徐志摩致信尚在欧洲游历的刘海粟:
 
老蔡见过,对展览会事表示赞同,然于研究院化钱一层则似乎为难,高曙卿究竟有信切实说过否?如要举办,最好乘明年比京百年纪念机会,一举两便,政府化钱不成问题,以为如何?此事容后再谈。设艺术院事亦曾谈到,但老蔡笑笑说:这怕一时不易办到吧!杏佛也是赞助有余,热心不足。我看事情只可一件件来,先做成了展笕,替国家争些体面,再来进行第二件事,较为妥当些。艺院事一时不谈也罢。
 
 
图9 1929年4月12日徐志摩(第三排中立者)与参加第一届全国美术展览的部分画家合影
 
 
该信所言之展览会,应指刘氏游欧期间参加中华留法艺术协会后,试图在巴黎举办的中国美术展览会。该展预计当年11月举办,刘海粟希望获得国家资助,所以写信给徐志摩,望其与蔡氏沟通。顺便,他还委托徐氏打听“设立艺术院”的可能。“艺术院”一事今已失考,可能仅是刘氏之“设想”,最终未能实现。对这两件事,徐氏皆尽力而为,一一与“老蔡”商量,并给予及时回复。徐志摩能够为刘氏嘱托与“老蔡”周旋,可以看出并非美术专业人士的他在蔡元培的“美术圈”中占有一定的地位,乃至刘氏拜托他沟通展览及艺术院。就这封信的措辞看,徐志摩与蔡元培的关系并非一般。事实确实如此。他回国不久,便积极介入蔡氏圈层的活动,并向弗莱发出演讲及展览的邀请:
 
伦敦八月是雾的世界,虽然我现在远隔重洋,但想起那光景还觉得可怕。北京这里的天气却是好极了;冷是冷的,但一片明净,而且每天都是艳阳普照;不过在我还没有大谈这种使人心旷神恰的北京天气之先,让我快快告诉你一个我认为是颇不坏的消息。事情是这样:当我见到讲学会主席梁启超先生,蔡元培博士以及其他有关人士的时候,我告诉他们你有意候机会访问中国,他们听后喜不自胜,盼望你前来,参观游览并演讲美术。我们很乐意负责你的旅费,也会大致按以往和罗素先生所定的条件,致送演讲方面的酬劳。你来东方访问会大得益处的,这点你很知道,也用不着我一一细述。我唯一需要向你保证的,就是在物质条件方面,我们会尽力使你感到舒适。你在这里要做的,就是代表并介绍欧洲文化中值得我们学习并吸收的那部分。至于我们这一方,我们有大河、高山、西湖等等;这一切等候你很久了,到时都会披上盛装来欢迎你的光临。我们并且会为你多多制造机会,使你获得你十分重视的艺术兴奋剂。
 
我是代表梁、蔡诸先生写这封信的,当然也代表我自己。我们向你发出热烈的要求和邀请,相情你不会觉得难于接受。你可否来电告诉我们你能够动身的时间?收到回音后我们便会汇款给你。你若能在明年早春到来是最理想的,因为初春的西湖明丽可人,景色最美,而南部的稻田带着温煦的艳阳,总是笑脸迎人。我想那时我将会福星高照,日夕追随你的左右,事事处处跟你做导游兼传译,而你自己会发现,参加演讲会的听众,都是热切无比的。
 
我们也谈到,在你来时开一个联合画展。但我们力所能及的,当然只限于中国美术方面,以及一般的筹备工作。以自身力量而言,我们绝对不可能在西画方面弄出个什么名堂,事实上是连一幅结实的作品也拿不出来。也许你可以带些复制品来作说明之用。另方面,也许有些年轻美术家愿意以自己的作品在东方取得个名声也说不定。实际如何做法,敬希赐示为感。我们也请你多带书籍来,因为惭愧得很,美学作为一门严肃的系统性学问,我们是一无所知。好了,就此可以搁笔了。我们非常迫切的等候你早日回信。
 
这是1922年12月15日徐志摩写给弗莱的信。他以喜悦的心情代表蔡元培、梁启超向弗莱发出邀请,并畅想了“尽地主之谊”的未来。信中洋溢的热情,不仅针对弗莱本人,还是对弗莱理论来华的某种预期——“你自己会发现,参加演讲会的听众,都是热切无比的”。这表明从英国回国的徐志摩,非常热衷于对弗莱理论的推广。梁、蔡听闻弗莱有意来华后的反应,表明他们对受邀者并非一无所知。甚至相反,“喜不自胜”的情绪说明徐志摩已然向他们传播了“弗莱”,并且他们也接受了这位后印象派理论的奠基人。有趣的是,他们为弗莱开出了与罗素同等的条件,但徐志摩在信中却没有“说明”,只是直接说一旦确定行程就“汇款”。似乎在徐志摩看来,同为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弗莱应该与罗素共享了来华的基本信息。弗莱因此可以从罗素访华判断自己的收获——“你来东方访问会大得益处的,这点你很知道,也用不着我一一细述”。总之,这是一封信息量巨大的私人信函,从诸多角度为我们提供了某些历史逻辑缺失的“细节”。诸如,信后附言——“若来电,最妥善莫如拍到国立北京大学蔡元培先生处”,显现了蔡氏邀请弗莱之积极——愿意成为直接的“联络人”。这表明,经由徐志摩介绍,蔡元培对邀请弗莱的态度极为积极。
 
信中提及的“讲学会”即“讲学社”,是访欧归来的梁启超在1920年9月为推动世界思想在华传播而创立,计划“每年聘名哲一人来华讲演”。第一年确定了罗素,“第二年所聘之人,已由董事会决议为倭伊铿矣”。从某种角度看,“讲学社”的创立,表明彼时之梁启超并非故步自封的保守派,而具有放眼看世界的开放性。遗憾的是,这在激进革新派的眼中,却可以“视而不见”。以致泰戈尔访华后,陈独秀充满“戾气”地加以讨伐。与不分青红皂白的“谩骂”不同,蔡元培不仅没有加入类似的批判中,还积极参与“讲学社”的工作。徐志摩致弗莱的信,向我们传递出:蔡氏是“讲学社”邀请学者的重要决策者。
 
“讲学社”对弗莱的邀请并未成功,以至成为浩瀚史料中的小插曲。但这看似不起眼的“事件”,却仿佛打开20世纪20年代蔡元培认知视野的“钥匙”,静静地叙述着曾经发生却不为人重的“生命痕迹”。围绕邀请学者之前后事宜的深入探究,一张“人事”与“知识”的网络向后人徐徐展开。身处“五四”激荡的历史风云之中,一直坚持“包容并收”的蔡元培,对与遭遇“新派”批判的梁启超“携手”,并无任何芥蒂。除此之外,还有无其他原因?比如两人在认知上存在某种“共识”?关于这一点,蔡、梁未曾直接回答。答案隐藏在历史材料的看似琐碎的“细节”中。其中,“讲学社”试图邀请的名单,向后人透露了某种端倪。张君劢的《德国哲学家杜里舒氏东来之报告及其学说大略》向我们表明:“讲学社”邀请海外学者时,非常注重生命哲学派思想家倭铿的意见。于是,蔡元培、梁启超之间,张君劢、倭铿以及生命哲学成为了某种桥梁。生命哲学对精神、物质关系的检讨,不仅应对了一战前后欧洲的自我反思而成为显学,也是彼时中国知识分子检讨中西文明时,最容易心动的思想资源。从某种角度看,梁启超的《欧游心影录》正是借助生命哲学而完成了自身传统的价值重审。1921年访欧的蔡元培,亦然。在张君劢的引导下,他完成了类似于梁启超的思想游历,并与倭铿建立了联系。自然,蔡元培在“讲学社”框架下,与梁启超合作引进新思想,就成了合乎逻辑的选择。
 
当陈独秀嘲笑梁启超“倡其心灵生活与精神文明”时,可能想不到,这恰是蔡、梁合作的原因。历史,在人事的往复中编织了一张充满“意外”与“可能”的网络,当事人对此未必能获得清晰的“图谱”。“讲学社”并不长久的生命里,得到蔡元培支持的梁启超似乎对蔡氏关切的“美术”也给予了认同。抑或因此,“美术评论家”弗莱进入受邀名单。与邀请哲学家需要张君劢一样,邀请美术家的工作,落在同样年轻的徐志摩身上。于是,徐志摩这位与美术无关的诗人,竟然成了美术界的海外联络员。这看似意外,其实也不意外。1921年将蔡元培带入现代艺术圈的徐志摩,对蔡氏而言,并没有所谓新派诗人的身份标签,而只是一位有着海外艺术资源的年轻人。显然,与弗莱熟络的徐志摩对这份工作充满了热情。
 
在“讲学社”的相关活动中,蔡氏访欧时的两位青年导游——张君劢与徐志摩,共同组成了一个有趣的交流平台。这一平台,积极传播有利于中国传统价值再认识的生命哲学,以及从中国传统获取滋养的现代艺术,使之成为触手可及的“新知识”。并且,这两种知识都指向中国传统在“现代”这一时态下的可能性。基于此,曾经态度鲜明地质疑传统绘画,强调以科学精神改造美术的蔡元培,又当何去何从?是继续追寻被弗莱批判的写实?还是重回中国既有之美术?其实,一战后世界范围内的思想浪潮中,西方与中国并非二元对立的关系。也即,放弃西方写实美术并非否定西方,回到中国传统;同时,承认中国传统并不代表着否定“西化”之可能。西方与中国,可以在并不系统、完整、严谨的交流中,因个体理解而获得“知识折叠”,形成融汇之趋势。就此而言,弗莱有关中国传统与西方现代的理解,显然为蔡元培提供了“启示”:传统即现代。
 
中国传统与西方现代的关系,是20世纪长久以来都无法回避的话题,也是今天仍然困扰我们的问题之一。究其缘由,从晚清洋务运动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乃至当下,中西关系多根植于二元对立的模型:西方对中国而言是用以校验自我的“他者”,或部分、或全盘否定自我的“参照对象”。部分否定催生了“中体西用”的思想,全盘否定则推动了“全盘西化”的运动。究其缘由,是因为中国与西方是在地理性的世界概念下,被视作两个对立的主体,而非一种整体文化结构性的世界概念。那么,何谓整体文化结构性的世界概念?即“世界”不再是地理名词,而是文化结构的整体性描述。正如,“中国”在中国内部从来不是地理名词,不同省份、区域因此是互为补给的。它们在“中国”的整体性文化结构中,并没有被看作对立的主体。与之相应,各区域文化也因此成为可以折叠、融汇的“局部”。但类似的思考,在20世纪中国,很难述诸中西关系。显然,我们缺乏整体性的世界观念,习惯将中、西视作独立“主体”,而非一个“世界主体”的不同局部。基于此,不同主体间的关系,容易显现为紧张的博弈状态,并导致非此即彼的二元结构。如果说,一战后受欧洲新思想影响的梁启超、梁漱溟等人,在思考模型上发生了悄然改变,使整体世界的概念得以发轫。那么遗憾的是,面对激进革新派的话语权以及中国内在的功利主义逻辑,这种萌发没有获得继续生长的“机会”,成为20世纪中国思想史中的“失落”篇章。然而,或许因为美术的相对“小众”,且基于蔡元培个人的影响力及其掌控的实际权力,在20世纪20年代的时间段内,上述“机会”在美术界获得了一定程度的“生长”。
 
 
 
 
1936年,潘天寿1926年的《中国绘画史》作为“大学丛书”的参考书得以再版。该书再版之际,潘氏附录了一篇新写文章——《域外绘画流入中土考略》,其中对民初西画在中国的传播有所总结。该文为后世了解20世纪20年代美术界的“西化”,提供了一个亲历者的个体视角。在他的判断中,“西画在中土之势力渐渐高涨”首先是因为“欧西绘画,近三五十年,极力挥发线条与色彩之单纯美等,大倾向于东方唯心之趣味”。这表明彼时美术界的西化路径与“科学写实”有所不同,被认为倾向于“东方唯心之趣味”的作品,成为关注的重点。显然,这类“极力挥发线条与色彩之单纯美”的西画,正是弗莱现代主义艺术理论建构下的后印象派。对此“路径”,潘天寿继言之:
 
然为五年制之正式大学制者,尚属无有。有之,自民国十七年,部派林风眠在杭州所开办之国立杭州艺术院始。又民国十四五年间,上海美专北京艺专,并聘俄国画人普特尔斯基,法国画人克罗多,任西画课程,教授中土青年。至此纯粹之欧西绘画,在中土各地之发生滋长,直是风起云涌,不可一世矣。
 
写作《域外绘画流入中土考略》时,潘天寿任教于林风眠治下的杭州国立艺专。所以他对“西化”的观察,可能受到自己所处小环境的影响,放大了现代艺术的影响。但他关于“纯粹之欧西绘画”的观察,向我们传达了一个重要信息: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美术界对西方的学习,不再局限于西方的古典形态,而对正在发生的现代艺术给予了足够的重视。或可说,在广为人知的“决澜社”现代艺术运动之前,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已然开启了美术现代性的发展方向。值得关注的“中心”之一,恰是潘天寿的观察得以发生的所在地——杭州。而受蔡元培支持创办国立艺术院的林风眠,正是这一城市的“核心人物”。时人看来,这种“西化”之所以产生如此影响,是因为现代艺术与中国传统存在着某种相似性:
 
后期印象派,Past impressionist(原文如此)乃主观与客观略能兼顾之一种画法,实与东方之画法相近。其表现方法,既打破以前之浑染,亦不拘于新印象派之点彩,乃随应用线条或团块Mass,如我国之方法绘作。因其接近于东方,故东方人迎受者最易。高岗,哥诃,玛提斯之名,非必噪于法兰西,而其画一入日本,日本首推崇备至。及至我国,则刘海粟,汪亚尘,关良等,居于美术专门学校,为青年画家之中坚者,无不从风而靡。一时后期印象派,后期印象派之呼声,高唱入云。其波动所及者,历届展览会中,俱为此派占最大之势力。
 
这篇署名为颂尧的文章,对后印象派概念的使用,显现了弗莱理论的在华影响。与之相应,后印象派概念创造者关乎西方现代与中国传统的看法,似乎也在遥远东方获得了相应的生存空间。无论弗莱的观点是否存在误读,都有着让“东方人迎受者最易”的理由:它化解了东方在“西化”时容易发生的“自我否定”——将东西方视作互为否定的他者——选择“西化”,逻辑上要以“他者”或局部或整体地替代“自我传统”。“西化”也因此无法与中国传统进行有效的“知识折叠”,最终形成了二元对立的思考模型。但弗莱让东方人意外地发现:“西化”无须否定“自我”,甚至“西化”赋予了中国传统以现代性的“身份”。是以,20世纪20年代美术界在思考传统与世界的关系时,无须背负梁启超、梁漱溟等人在整体语境中的中西之二元对立。他们呈现出思考的自由——将东西方置于新的“世界”之下。诚如,彼时女画家金启静在一篇名为《艺术世界性的过去与将来》的文章中充满激情地宣布:“今后的艺术,当要凝合一颗光华灿烂的姊妹星,茂豫发越的连理树,打破国家的障碍,完成有‘世界性’的‘人类’的艺术了!”
 
打破国家的区格,寻求世界性的人类艺术,使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在看似小众的美术界,获得了思考方法上的意外收获。晚清以来的“西化”之路,因“现代艺术”的理论视角而产生摆脱中西对立的契机。从某种角度看,20世纪30年代后整体语境中出现的“以现代化取代西化”的动向,在20世纪20年代的美术界就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实践。刘海粟1922年1月在北京大学的演讲——《现代绘画之新趋势》,投诸西方的目光已经聚焦在正在发生的“现代性”,并将“现代”这一时间概念用于“绘画”的定语,构成类似于“现代艺术”的专有名词。这次演讲中,他还专门提及弗莱1910年在伦敦筹办的现代艺术展:
 
一千九百十年十一月伦敦举行展览会,陈列着塞尚奴,谷诃,高更三人的遗作题为后期印象派的创作家,一时画家大受感动,当时艺术界的趋势遂为之一变,群为趋创作而为主观的思想的表现——遂有立方主义Cubisme,表现主义Expressionnist(原文如此),未来派Futarists(原文如此)之崛起,都为受这新潮的趋势所酝酿成功的。这样看来,现代绘画之一种新方面,都是受后期印象派诸家所鼓动,所以这几个画家,可说是站在现代艺术界前面的人。
 
 
图10 《美术》杂志1921年第3卷第1号的后期印象派专号
 
 
责任编辑:杨晓艳去阿特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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