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长大：黄峻近作展”是我策划“继续涂鸦”系列展的第三个展览。从1990年代到2000年以后，黄峻的艺术创作经历了一次转折，那是从人文主义精神对物质语言本身的投射转到了对图像文本的挪用，同时它们也从物质材料的装置所透出的内心世界——它们被一种抽象的，扩张的，难以言传的情绪由内而外地散发着——转而聚焦在某个他最敏感的图像上，儿童图像一直是黄峻在2000年以后的创作主题，这是他从各种材料的装置到布面绘画的转向，布面绘画成为了他又一种新的语言尝试，但这个不只是一种单一的油画材料，而是将他的中国画背景转移到布面上的绘画语言，就他一开始的布面绘画还在向我们习惯上称为的油画种类靠拢，但很快黄峻的绘画就从内部发生了材质交错性的变化，原先的布面色彩塑形和儿童图像，扩展到了油画与非油画之间，黄峻开放了油画语言本身，当然，儿童图像并不是客观地呈现的，而是叠影化地错位起来的。尽管我们依然能看到黄峻绘画中图像的拼贴和色彩的平涂，但图像还原为轮廓线是黄峻的一次对画面的改造，当然这不仅仅是一次绘画风格上的个人趣味，它还涉及到语言的还原，从绘画的平面涂绘，或者就是流行的卡通图案再次回到涂绘的轮廓线，各种图像——那种儿童的头像和姿态的或隐或现——都被勾勒的轮廓线串连起来，就画面语言而言，它们是异常的朴素，以至于我们完全可以称它为布面素描，而辅之于淡彩和照片现成品（尽管也还原为手工绘制）更加反衬了这种布面绘画的素描性。

    素描在这里不只是一种绘画前的训练基础，而就是直接的绘画本身，这是黄峻《拒绝长大》系列绘画中传达出来的信息，从康德理论而来的现代绘画，本身就是一个不断素描化的过程，因为艺术即自由，这是康德的最要命题，所以对康德说，在造型艺术中我将把优先地位给予绘画，部分是由于它作为素描艺术而为其他一切造型艺术奠定了基础，部分是由于它能比其它造型艺术所被允许的更远地深入到理念的领域，与此相应也能更多地扩展直观的范围。这是康德在《批判力批判》中面对各种艺术门类时的基本态度，其实也在说，只有更加主观，更加关注观看本身而不是对象客体的素描才更符合康德式理念的诉求。所以，素描又是与主观感受联系在一起的，波德莱尔为什么这么推崇插图画，就是因为相比较所谓的古典永恒，插图画更代表着即时的、流动的观看方式。接着，罗杰-弗莱要求素描复活，显然是对康德理论的发扬光大，罗杰-弗莱，这位把塞尚、高更、凡-高等命名为“后印象派”并奠定了塞尚地位的批评家认为，我们这个世纪的艺术中业已见证过的革命，有可能使艺术家们比14世纪以来任何时候都更能大线性素描中找到充分的表现性，这恰恰是因为它使得艺术家们从再现的精确性这一特殊束缚中解放出来的缘故。上面的话是罗杰-弗莱针对文艺复兴确立起来的三维错觉而说的，因为文艺复兴已经确立了再现的某些准则，素描作为一种完整的表现手段已不再可能了。就是像塞尚这样的现代绘画，也从未发现其中所蕴含的线性素描的可能性。罗杰-弗莱认为，塞尚完全专心致志于关注色彩平面的建构，因而只是将素描完全当做其油画的一种辅助工具，当做迅速记录某些他将用于其画作之中的事实的手段，或是其赋形中的主要平面分布的一种试验。在高更与凡-高那里，线性素描变得更为重要，有时甚至成了一种完整的表现手段，但是直到我们眼下一代艺术家，在艺术家的视觉中究竟蕴含着什么的新观念的推动下，素描才以一种崭新的方式被广泛运用。正是亨利-马蒂斯与巴勃罗-毕加索的作品里，我们发现了这些主宰着他们的线条赋形的原理，他俩都将素描当做艺术观念独立而又完整的陈述来加以运用。这是罗杰-弗莱在《线条之为现代艺术中的表现手段》一文中所作的论述。无论是以后的抽象表现主义，还是后现代涂鸦，这种素描的独立性最直接支撑着绘画自身的发展，线条可以作无数变化，这是书法式线条所特有的表现力，线条也可以对自然与物作形式优先处理，它们不再是描绘对象，而是造型地建构对象，这又被称为结构式线条，这些都是现代艺术在线条赋形方面所做努力后的结果，它作为一种更加紧密地编织在一起的综合的形式结构占有了艺术本身。当然，罗杰-弗莱只是讨论了素描的形式韵律，也是为了反对从文艺复兴绘画以来的三维错觉，而不是后现代绘画对素描的利用。黄峻的素描当然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更加紧密地编织在一起的综合形式结构——一种更加有力的统一性，但却不只是绘画本身，而是用素描对图像的关系加以苦心经营。这是一种自由的书法观和自由的结构观的结合，然后其观念是不稳定性和在效果在是偶然的。

    这样一种绘画的还原性，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认同的，艺术的还原总是让艺术在艺术与非艺术之间，黄峻要还原的是艺术上的最初，即落笔就形成的笔痕效果，也就是说，黄峻让素描成为了这种绘画的最直接的结果，而不是用素描来打草稿。在这里，布面留白是图像与图像之间互为流动的空隙地带，中国画的运笔潜意识依然在生效，儿童的形体越往后越在黄峻的绘画中作了中国画式的处理，一次次地在儿童形体上勾划出轮廓线，用多次线条的编织，呈现出儿童形体的三维性，就像用书法的皴法皴出山体那样。轮廓线的纠错是黄峻的说法，即一次次的涂改轮廓线，而所获得的结果是轮廓线的多重勾勒直接有助于画面视觉的厚度，以往流动的线条，被有弹性的折线所穿插。

    黄峻的《拒绝成长》从刚开始的平面化素描，到现在的立体化素描，就是在这种一次次的勾勒轮廓线中获得的，这是黄峻在画面上的进一步发展。我也会在这里把我的关注点小结一下：我最初看到黄峻的这组绘画就很惊叹，因为这样的画面更能打动我，并且当初我就感觉到这个系列还能继续往深处走，我也毫不回避地说，这种感受来源于我已经很久对绘画没有新奇感的情况下突然之间的眼前一亮。因为，我实在是看到太多的不会呼吸的画面——不管是有轮廓线还是平涂的，那是手的缺陷还是心的缺陷？黄峻的《拒绝成长》中的儿童，会连同它的素描轮廓线而生发出活动感，以至于这样一种飘或不定的图像会只有开始没有结束，儿童图像随着它那种语言上的活动感而会奇异地呼吸。当然这需要在画面前的视线对位，也是对观者的一种互动，就我策划的这样一个展览，当观者面对《拒绝成长》系列作品，是否也会与那画面中的儿童图像一同作出深呼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