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抽象画从康定斯基开始,是纯粹从点线出发来形成抽象,如同格林伯格后来所批判的,却缺乏对于平面基底本身的纯粹关注,因此,如何让点与线与平面本身融合,但又还不同于西方已有的各种抽象形式语言,线的”东方书写性”可以带来一种新的抽象绘画吗?之前的“中国极多主义”以带有禅意的重复书写方式似乎带来了某种新的抽象语言,但还主要在水墨上进行。
如何在油画上展开?或者如何让油画的抽象线条还具有形而上学的深度?尤其具有东方的意境?为何要展现出东方的意境?因为意境带来了一种虚化的时空感,既虚化抽象本身的过度抽离与抽空,使之模糊朦胧,又具有绘画平面的无尽饱满与生长性,还要具有西方抽象的形式严格性。既要具有形式的理性又要具有东方的意蕴,这是一个困难的结合点,蒋正根的丙烯抽象的书写性绘画就面对了这个书写性的内在难题,而做出了本体语言的贡献。
蒋正根的绘画,从远处看,就是一道道短小的线条,以如此无数道线条的叠加,形成一种单色的平面,其色彩容摄了内在的光芒;从近处看,则可以看到更为复杂的书写层次,最里面的是一些苔点状的点(以至于艺术家命名自己的作品为《点苔系列》),有的时候就是点状,有的时候则晕散开来(借鉴了水墨的晕味),并不规则;然后则以竖直的小短线覆盖苔点,纯粹以直线来进行,无数次重复;而且覆盖很多遍,层层覆盖,有所交错;渐渐的,底层散开的不规则与不稳定的点状,被竖形的短线覆盖之后,似乎获得了稳定了,但其实更为具有伸缩性;有时候还带入不同颜色的色层,让色彩隐含其间,既厚密又通透。
如此反复的直线书写之后,整个画面的一根根垂直线条,如升起的音柱,形成垂直的呼吸节奏,一种内在的力量冉冉升起着。整个画面如同宇宙的不同波段,在轻微震荡,无尽的震波如同宇宙不止息震颤的琴弦。看似单一线,但却形态万千。
对于蒋正根,抽象绘画必须体现出理性与秩序,他画的直线有着逻辑性;从坚实的点到晕散的点,从短小的直线到直线的叠加,直到整个平面线条叠加形成的浑化面,都有着线条的逻辑构成。
画家转化了之前欧普式的光线,从2014年开始,画很多遍的细线,如屋漏痕,但色彩又在氤氩化生。随着化解早些作品上城市建筑的格子,扩展为2013年苔点的涌动,有的时候,这些点与线的交织形成的模糊形象,如同佛像的佛龛,而且带有强烈笔触的凹凸起伏,摸上去有毛茸茸的触感,如同墙上的划痕与时间的包浆。
这些垂直并行的线条,带有生命形态学上之“正直的根性”,一如艺术家的名字“正根”,这是个体生命本体亲证的书写,是存在本根的定在,是每一次时光呼吸之此在的停顿,是正根自己性格的体征,这也是艺术家在打坐时进入的境界,每一笔都如同自在的呼吸,无数次的重复劳作却又逸动轻逸,有着内在的庄严秩序,又有着烟然氤氲的气息。
但更为奇妙或吊诡的是,正根先生的绘画,看似越来越抽象,却越来越走向走向浑化的虚境。在条状的秩序中,却让虚气在画面上弥漫丛生。这是从实际的形式中求虚化的意境。色点与竖形,叠印生成的画面,看似单色却色彩浑厚而气氛弥漫。看似点线的抽象实则姿态万千。看似点线的分割但又交错牵连,枝枝曼曼之间,有着错叠,有着交织,但又形式严谨。
好像无数道佛龛中的佛像,或者如同佛教的“一念三千”,每一笔如同念叨(这也是中国极多主义的精髓),但正根先生并非佛教徒,他也并不念经,但他如此地重复书写,却具有佛教念头的化解功效,但并非走向“空”,而是走向“虚”,不同于中国极多主义走向空泛或者空无的重复,虚薄的绘画走向的是虚透的实际,并隐含内在的秩序。
这一片虚境,从远处看,有时候如同金辉在降临,画家去掉光的油性却又让色彩笔笔重复叠加中,透出虚淡之光,每一笔看似在下落,其实又上升,弥漫无尽。画面上如同蒙上了一层云雾般氤氲缭绕的气流,一种内在洋溢的美妙,需要静心之人才可能感受到,这是一种利奥塔在“崇高美学”之后所梦想的“微观形而上学”精神世界。
如同蒋正根先生自觉认识到的:他要在抽象的语言中融入更多地视觉元素,拓宽抽象语言的边界,他甚至想在抽象绘画中逐渐融入某种立体的元素。这种书写方式,就仿佛老子《道德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现代抽象形式展开,一根线在叠加中生成为两根线,但两根线的并置错叠形成了三根线,更多线的重复书写,构成了无数的线条,形成了画面的微微运动与光波震荡,这是一种如同自然那般生长的自然化过程。而且如此重复的书写,还需要艺术家有着极强的控制力,超出常人的耐心,以及持久工作的定力,但又并不吃力,而是悠然自在。
因此抽象书写并非仅仅是一种劳动,而是一种内心的修炼,甚至是一种苦修,如此,心性与自然在抽象书写中重新连接起来了,这是对传统墨线的现代性转化。
夏可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