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上海抽象绘画的领军人物之一,陈墙的绘画实践越来越进入一种个人意义。他试图去除绘画的意义和观念,并越出个人意识和文化的自觉。这使他将自己限定在一个极其狭窄的形式领域,并进入了一个绘画观念和个人意识的极限。在这个边缘地带,他成功地为抽象绘画确立了一种个人定义。
陈墙早期的绘画主要是一种类似于英国“意象派”诗歌意境的图形,这种图像有不同走向的具体风格,比如米罗的儿童幻想画,飞鸟穿越的神鸟,山海经式的史前走兽。但很快他认为这属于一种解读式的图像,所有的形象都让观看者想到某种画面以外的意义和图像概念,甚至在视线接触画面第一眼的瞬间,观者的自我意识已经不在“观看”画面本身,而是进入一种主观臆想或形象的意义解释。
这种类似庞德意象派诗歌插图的绘画不久被陈墙抛弃。他在一次与朋友打电话聊婚姻问题时,手里拽着一支笔,在桌上一张纸上随意涂画,后来发现这种无意识“自动书写”使绘画真正成为绘画本身。在1987年到1993年这段时间,他在纸本上作了大量形式实验。一开始主要是一种涂鸦方式,在一块打了色底的色块上,涂各种圆点和线条。先是圆点和线条出现在一个画面上,后来线条没有了,全是各种墨点,并连成一个走向。有一阵圆点没有了,整个色底块上,线条飞快和不假思索的向各个方向蔓延,并在蔓延的不同区域产生各种深浅色域。有一度几何和非几何的图形同时并置。
随着形式实验的扩大,陈墙的画面层次、空间分割、色域变化越来越复杂化,几乎到了眼花缭乱的地步。初期画面一整块大色底开始被分割成不同区域,线条和色点就被归到不同的区间内;后来色底上又叠了一层甚至几层不同的色底,框线也相互交叠变成网格状,后来单层网格上又叠加成多层网格。早期的实心大墨点又演变成中空的环心圆,画面上出现了粗笔的矩形小色条,色条又被圈上细勾线,环心圆、勾线粗色条又组合成一个对称的有机图形,占据了画面大部分,但又使空间疏密错落地铺展。
陈墙绘画的形式语言基本上都是在这段时间内奠定的。他好似进入了“自动绘画”生产,在画面上不断繁殖出各种形式元素,在平面上不断细化分割,空间上增加网格的叠加层次,色域的深浅递变,图形元素聚集的疏密相间,并使这所有元素的穿插组合达到一种极度的繁复性。这越来越趋向于繁复的图形生产,实际上倾向于一个小型的图形帝国,它对创作和观看者都是一种视觉极限的挑战。
这种挑战在图像上始于对意象的抛弃,而转向纯粹形式元素的及其它的自我构成,并不断重组。但在这层图像背后,则开始于对绘画的接受过程的认识。陈墙将绘画的图像接受进一步细分为观看和解读两步,但他后来倾向于认为对于绘画的图像解读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人们的日常意识总是将读解功能的范围无限扩大(或许是生存本能的需要),使人们逐渐丧失或忘却了观看功能这一本能的存在。”这意味着“人们很乐意承认他们日常意识领域内的任何事物(包括主观臆想),而对这一领域以外的任何领域,都视而不见,甚至不予以承认。”
在绘画接受过程中的图像解读,由于人的日常意识上急切把握图像的欲望,实际上观看的短暂环节被迅速跳过了,直接进入对画面以外的想象和意义阐释。而在这点上,陈墙确立了之后他整个绘画的基本定义,即他认为真正的绘画应该是将绘画限定在纯粹观看的领域,不应该让解读的可能性发生了。
到了这一步,陈墙的绘画意识好像逐渐找到了一个有出发点和简易规则的理论依据。他把绘画分为三类,一类是受大脑支配的绘画,这一类绘画使绘画容易成为文学性绘画、历史绘画、宗教绘画或者哲学观念的绘画。第二类是受心灵支配的绘画,这类绘画将使绘画成为趣味、美学和神秘主义的绘画。第三类是受眼睛支配的绘画,这类绘画“是纯属视觉领域的,是一个较小的领域,但又可能会是一个较深的领域,也是一个极易被忘却的领域,它对生活情节、心灵的超脱没有直接关系,绘画的纯粹性和媒介本身是这个领域的切入口。”
陈墙所谓的只能观看无法解释的绘画实际上就是这第三类绘画,他希望在观看的纯粹性上开始他纯粹的抽象绘画。他觉得“观看是读解的先决条件,人们在读解一个事物时,首先依靠观看,当大脑产生如“这是什么?”一类问题时,真正意义上的观看立即消失。”因此,他想做的首先是恢复或生产一种只供观看的图像,这个图像并不要去问“这是什么?” ,它也许没有任何指向和意义。他的“绘画是针对感知的,不求助于具体情节,只想把真实的感受浓缩为一种气息,通过感知传递给精神。”
这样的绘画实际上就不可能让观看者在画面上看到更多的图像信息,“在观者的位置上,视觉领域变成了纵深发展的方向,只是在这个位置上只能看到他的一个点,所以它似乎是一个较小的领域。”这个领域也许太小了,并且阻止图像可能的意义解读。他的绘画有时候好像已经不是在一个严格的抽象绘画的概念中,而更像是一种装饰性的形式绘画,在他之后十年的绘画实验,形式元素的组合密度更高了,色调的变化也更细腻微妙,层次的叠加也千变万化。有时候几大色块像真实物体的板一样进行叠加,有规则网格背后是表现性的混合色斑,浅色的大块底色上突出靓丽的荧光色点,或者一块图形像电脑消磁一样掉了一大块。
这些绘画似乎只是属于一种形式生成形式,以及彼此之间的复杂组合。所有的图像表现出一种对观看极限的挑战,即装饰性以及疏密、叠加、色变的繁复性,这实际上已经越出了抽象绘画范畴,而是属于一种形式绘画。对于陈墙而言,所有的图像意义全部集中一个平面上,这个平面不反映画面之外的任何想象和意义,这是他心目中的纯粹的抽象绘画。但在具体绘画中,他的具体实践要比这种观念走得更远。如果仅仅是从这种纯粹绘画的理想看,这只是站在格林伯格平面理论的出发点上。
但实际上,陈墙的绘画要比这个出发点走得更远。他和丁乙对于中国抽象绘画的第三阶段的贡献在于,他们都尽量使绘画不受观念或自我意识的影响,而是只是为绘画规定一个中立的外在规则,然后让一切形式的生产按照这个规则滑行和自我繁殖。这避免了图像形式受大脑和心灵的意识形态的支配。而陈墙沿着这个中立轨道,进入到一种形式观看的极限经验领域,从而他的作品更像是一种对于超日常的细腻、繁复和多样性的感官能力的实证,以及纯粹形式的实验底线的突破历程。
陈墙通过装饰性将绘画限定在一个纯粹“观看”的范围,并强化这种装饰形式的复杂性,因而拉长了观看时间。“装饰”以及装饰的复杂性,在他的绘画中成为一个重要的决定因素,不仅保证了观看绘画的纯粹性,而且必须使这种观看成为一个更为专注的自我视线。当然,在当代社会有多少这种纯粹而朝一般专注力的观看者还是一个疑问,但陈墙还是在绘画的进程中不断进入一种绝对纯粹的自我观看和训练自己的专注力。
他的绘画实际上不是一种观念层面上的定义,而是一种平面实践以及自我关注进行的定义,由于这种形式实验和专注力的纯粹经验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图像经验,因此他的绘画形式最终是作为个人定义的产物。这个个人定义的实现过程,并不一定是痛苦和虚无的,相反,这实际上将绘画的伟大使命限定在绘画的一个极小领域,以至于这样一种纯粹的抽象绘画,像是“一种自己针对自己的对话”。这种在严格的规则和限定中拓展个人观看极限以及为这种极限生产装饰性时,陈墙表述了他这种绘画实验的价值基础。他说:“也许只有从我们对自己抽象性的交谈形式中,能较快地感受到自然内在规律的一种神奇魅力。好像把握了某种规律,我们便有了某种安全感。”这是说,陈墙的绘画实验调动了自我感官内在的深入过程,他也有一个心理意义上动机在滋润这样一个抽象的过程,尽管也有不断反复而新奇的视觉变化,但这都是在一个微妙的差异中发生的。
抽象绘画进入中国差不多有一个世纪,但抽象绘画在中国的实践,更多的像是在与西方对话。这实际上背离了抽象绘画关于绘画纯粹性的本来意义。美国抽象表现主义批评家格林伯格将绘画的现代性,归于一种平面性。所谓平面性即它不再是一种三维、透视和形象的错觉构成的再现,而是绘画回到它的平面性的自足形式。这也就是现代艺术的理想,即一种纯粹艺术。抽象绘画在蒙德里安的论述中是被定义为一种没有意义和象征指向的抽象艺术。
但是抽象艺术在中国一直遇到基本的问题,即从民粹主义的角度,抽象并不是一个中国传统的视觉概念。抽象绘画尽管是一种纯粹的图形实践,但创作者早期的哲学观念、线条走向的趣味以及空间形制都会产生影响。抽象绘画二十世纪差不多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主要的实践者为庞薰琴、林风眠等人。庞薰琴早期直接模仿了立体主义和构成主义,之后他重新回到中国民间的形式图案。林风眠则使用水墨表现传统绘画中的线条意境。第二个阶段的主要实践者是五、六十年代的赵无极,他的画面结构模拟了中国山水画的空间形态。
庞薰琴、林风眠、赵无极的中国式的抽象绘画都有一个共同问题,就是试图在线条和空间结构上本土化,在图像上强调“意境”。这实际上已经不是真正意义的抽象绘画了,因为其图像核心实质上是一个“意象”的概念。真正意义的抽象绘画是在1980年代的第三阶段,即以丁乙、陈墙为代表的冷抽象。从1980年代后期开始的冷抽象绘画实践,实际上依然面对从林风眠、庞薰琴到赵无极的问题,即与具象绘画相对的抽象概念如何本土化,但这很容易掉入民间图案、文人意境和东方主义美学的圈套里去。即使不走本土化的道路,抽象绘画在二战以后的观念艺术的名义下已经到了实验的尽头,即使有实验的可能性,实验领域也十分狭小。
陈墙将自己局限在一个狭小的平面上?在观看这个领域,这个平面是指纯粹绘画,而不是抽象绘画。在这个平面上,通过个人的绘画行为而不是观念来定义的绘画,既不必动用一个艺术上集体的历史意识和形式体系,从而避免了本土化;另一方面,因为绘画成为一种绘画行为的自我实践,也避免了西方的观念化。这实际上是将自己限定在一个夹缝中,并找到产生个人定义的准则,沿着这个中立的准则,个人获得远离体系的更深入的意义。但个人的意义在某种程度也是一种未来的集体意义。
尽管陈墙一开始试图拒绝图像的意义和象征性。但从根除一种形式自觉作为出发点,实际上打开了通向另一种形式的实验领域。
文/朱其
2007年9月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