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墙的艺术自律起于偶然发现的一对器官配合。当感受与联想的信息占据中枢神经，视网膜和手却在纸或布的平面达成默契。这是解除惯性判断(结构伦理故事的自动装备)，使视觉脱离运行价值观的主导神经系统，从而自为满足的限制性解救。从一九九0年开始的小幅铅笔平勾线条到现在的巨幅云母珍珠颜料敷色，陈墙尽量地中断周围神经系统以外的综合处理机关介入他的工作。但是，除一九九七年以后背景平涂、或曲或直或圆的细节雷同均列的部分作品外，陈墙的其他作品并未消除画面当中的深度，已遭否定的视网膜成像原理至少保持了画幅内的故事性。层次与层次间，局部与局部间，线、点与线、点间，常有突破平均距离的对峙与对话。

　　根据德国人施奈尔一六一九年的经典实验建立起来的眼屈光成像理论，似乎真的包含着感觉影像的位置和步骤的定位错误。视觉的眼机制即屈光成像过程，和视觉的脑机制即视觉信息的整合过程，在视觉系统中通过一个连接点连在一起。被否决的眼屈光理论既肯定视网膜接受目标投射的影像，还断定它感觉影像的存在。一般现代实验判定感觉影像的存在即形成视力的地点不在分布光感受器的视网膜，而在视皮层。按照这个理论，陈墙可将视网膜和视皮层的连接点阻隔，操纵视网膜的感光机能，造成生理的批判性纯眼艺术。但陈墙和某些担忧观众的视觉冲击耐力过强的当代艺术家同样选择高光颜料，第一目标应为保证视信息抵达视皮层的速度。后来瑞典眼科学家古尔斯特兰德及韦塞尔等，先后弄清眼睛里面的有视觉的神经能够进行图像处理，这就更需明确，陈墙理解的视网膜包括脑皮层的视觉区。视与想的区域相对地分开，而非截然割裂;目标区域决定视点;视区域朝想区域放射、联络的幅度，可控但不导致必然遏制。这里向着“自然”的相对顺从，满足作品的自由并不与作者的理智发生现场冲突。

　　就在一九一一年古尔斯特兰德的眼科研究取得跃进以后，杜尚的革命启动了。他有个反视网膜艺术的认识基础。他的弃物“视网膜”实为视皮层，他颠覆的是视皮层对脑中枢的统治，即视觉愉悦对思维空间的淹没。传统视网膜视觉方案将观众吸引在画布前面，以比例精确的透视和勾引的色彩娱乐眼球和视皮层，同时将通常主宰视觉意见的核心价值系统压制在漆黑的洞窟。杜尚的叛逆，废黜了平面上的稳定结构，即无透视的装饰和有透视的凝固造型，他以运动取代安静。他的观念依赖于理性对奇迹的珍视，当艺术家的艺术诉求从不朽(概念)转向流动的突现，艺术作品的出现是偶然的，其死亡则是不可逆的。生命表现为动，所有运动都通往停止：艺术作品即便能够保存下去，也无力永久供应艺术奇效。很久以后看来，杜尚“短暂的真实”观念作为当代艺术的逻辑基础继续牢靠，但他反对的视网膜艺术经过中断和修改，以过半的比例平衡着当代视觉艺术的生产规模。时过境迁，视网膜艺术反而具备了“非艺术”的陌生感，外扩着当代艺术的界限。陈墙的作品不仅将起点和目标划定在视网膜，他采用的装饰方案原本就有“非艺术”的性格。

　　非艺术领域就像还没有被使用过的非艺术材料，并不向艺术家担保“短暂的生命”，它只提供并不更高的偶现艺术的概率。规模艺术生产的生机往往偶现在独特观念成熟的第一件作品。当代装饰方案从不缺乏进入视皮层以外区域的渠道，陈墙也没有刻意设置障碍，他的纯粹观看设想，借助取类比象、其余告退的原理得到实现。陈墙每一个阶段的作品中总有部分作品在幅面居中部分留空，这个留空部分大致保持眼睛的形状及其变形或者类似空白，如果把眼睛形状内与整幅背景连成一片的单色平涂看作切断联想的茫然无视，它造成的观看极能与其构成同状对应。此类作品组织的单独对称，看与被看两个方面都能够吸收视线，致使观看变成无视。陈墙其他更多观看价值的作品，平均分配点、线和圈，眼睛形状缩减为瞳孔形状，观看的视线不再聚焦到某个局部，眼光的注意能力被规律地分散，达到摆脱工具地位、眼睛终于装饰了眼睛的预设。这里所说布面作品中的“眼睛”，是个方便理解的比喻，不像他的两件成品艺术直接处理眼睛和视觉主题。陈墙将马桶弄成一只装饰风格的眼睛，漏水的洞和洗手槽的塞子充当用途闲置的瞳孔。用花朵图案装饰的长长的炮管状如望远镜，含有射出视线的孔道内容黑暗，而远眺工具的外观恰好可观的想法。

　　陈墙的作品在作品层面是安静的，其动，是被有意放弃的强势部分对视网膜引导的视皮层的联系冲动。他们必然地按捺不住。

　　当代艺术的广度和深度取决于思想的，不如取决于材料的，而且思想的程度最终体现为材料的使用程度。种类几乎已经穷尽的低廉材料吃力地负担着当代艺术的道德品质，因为当代艺术的优先责任是批评——最终落实到批评艺术家自己的无限度消耗，陈墙使用昂贵材料。低廉材料(包括垃圾)天然地具有批判性，像陈墙近几年使用的法国云母珍珠颜料，一定往批判性方面索取的话，也许找到对虚伪的不屑。昂贵颜料的珠光宝气注定其主要用途是装饰，陈墙二00

　　四年到二00七年的作品怂恿般地调度这种颜料的装饰气质，在立体作品《美好时光》中，其与有机玻璃的涵衬和与镶嵌及烧制工艺的吻合，挖掘到它的装饰极限。材料的功用极限意味着临近材料性质的改变，均衡布置的球状上面和环绕球状的点、线，落在布面以前摆脱了瞳孔及视网膜和睫毛的形象比附，以后则匀速地外向发散由材质纠合起来的光泽。

　　萧开愚

　　二〇〇七，二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