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英杰
20世纪末期,现代水墨勃兴,这是传统水墨在新的社会条件和文化语境中合逻辑的发展。它的一个基本特征是,既与传统保持着内在联系,又受到西方现代艺术观念与样式的影响,并以此显示自己的文化身份。在现代水墨的范畴内,表现性水墨是其最重要的一种表现方式,其持文化批判意识,张扬生命激情,强调自我意识,富于精神力度,注重内在情感和身体情绪的宣泄,在表达形式上重视艺术语言的变革。直至现在,这类水墨依然是一个不能忽视的存在。
从作品的语言表达特征及其反映出的艺术态度来看,刘芳的绘画仍承续着现代表现性水墨体系。表现性水墨经历了二、三十年的发展历程,其本体形态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到当下这个小时代,艺术家们似乎已不再去关注水墨的各种称谓与类属,而是更注重个人所秉持的态度与方式。刘芳作为当代一个具有独立精神的艺术家,其态度与方式接近十分的自我,自我是她艺术创作的出发点,而自我的个性、心理、精神则使她的艺术探索显出某种独一。
刘芳在创作过程中,似乎没有一般表现性水墨画家那种狂热的冲动和情感无所顾忌的宣泄,更没有激情的直接表达,这种由内向外的直接、顺畅的情感表达方式,似乎与她并不太符合。由于性格与心理的个异,她更偏向压制与自抑。刘芳似乎天生带有心理上的偏执与极端,苦闷、怀疑、孤独,几乎就是她的精神特质。她常对外界事物与社会关系产生不解与怀疑,继而抵抗、逃离。她坚守内心的独立,同时又因难以抵挡世界纷扰的入侵而经常感到困惑与不安,甚至恐惧,最后导致内心塌陷。她的精神在挫折与困顿中变化游逸,即便是她最亲近的水和墨也很难为其形成一个顺畅的出口。绘画面对这样的人形,也显得难以酣畅和自由,更无法平和。
刘芳作画,内心激烈,却并不激情,她通过矛盾犯冲的心理变动,将情感锲入紧张、困顿的状态,并压入画面,自然她的画面也显示着她的精神状态。她的笔墨具有揉搓、磨折的深痕和纠缠、反复的状态,散发出紧张、骚动的气息。她的画并不轻松、痛快,虽然有些画看上去似乎感觉与之相反。我认为,她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语言的探索,精神与心理的压力,正是她探索和表达的原凭,她作品中的形形色色,是压出来的。强韧的力道给她带来难以释放的沉重。我有时想,她创作结束之后,得需要多长多久的喘息。
现代表现性水墨十分注重形式语言的探索与建构,显然,作为具有自觉意识的水墨画家,刘芳也没例外。她一直在思考笔墨、造型、图式这样基本又要命的艺术本体问题。关于笔墨,她注意到了许多问题,笔墨的意味、自然性、独立的状态;语言的表现性与描述性的关系;线的形态控制与感受传达,墨的多维变化与心性感觉的传递,等等。她在随笔中曾这样说:
“要找出这样一种表现自己感受的非写实造型很难,需长期实践。造型与笔墨方式、图式以及表现内容都紧密联系,不可能一下子突破… …用笔墨去造型,也即这个“型”要适合笔墨本身的显现特征,比如线条本身的表现意味,墨块的形态感受等等。对于造型的单纯性,或有时可以用儿童绘画思维去击败顽固在脑子里的“素描惯性”,体会古人造型观与西方现代主义的造型方式。这个还要静下心来,在画的过程中慢慢体会。”
技术表达的苦恼问题并不比她纷繁的精神问题少,这是她激烈的精神情感传递过程中伴随着的理性思考行为。像刘芳这样“问题” 意识比较严重的画家,是问题的问题,或者一些不是问题的问题,都可能会不断的被她甩到画面上,这问题很多都是由她特殊的性格带来。
在出逃路上,或在不能呼吸的时刻,刘芳会想起她的“皮娜”:
“她的每一次无拘无束甚至“破坏性”、“颠覆性”的表达都深深震撼着我,我无法不在心里暗恋这位旷世的大师。表达还要什么特定的语言吗??她让每一次表达都冲到一种艺术的极限,我做不到所以我爱慕着。我连自己第壹步迈向哪里都犹豫不定,我害怕选择,不敢表达,所以我为此曾讨厌自己,画面便不自主的呈现这一种没有面目的复杂情况。”
刘芳对在艺术上暴虐、极端、叛逆的德国伟大舞蹈家皮娜·鲍什,横心地喜欢着,但她犹豫不定,害怕选择,不敢表达,她只是通过鲍什剖开了自己矛盾郁结的心瓤。尽管她在艺术语言方面持续地探索,希望摸索出具有清晰特征的话语表达方式,但由于她流变的情感、瞬间的情绪、无常的思维,她难以确定,以致反复在画面上纠缠,不断的反诘与自问,使她经常迷失在思索与表达的过程中。我甚至有时觉得,她是不是不喜欢艺术中确定的语言规范,认为这会围困住不断嬗变的情绪与心境。所以现在,她的作品难以显出清晰的语言风格特征,不过,我倒小心地认为,这也许正是一种非特征性的特征,一种没有明晰面目的复杂情况。她尽量以最大限度让心境与情绪在“非特征”的笔墨中流突,她不是不想获得独特的语言方式,只是她的情感与精神表达的强烈愿望,会填满整个表达空间,以至于难以顾及语言自身的整体形貌。一般意义上的“特征”,也许在她看来,是限制心灵的监狱呢。“表达还要什么特定的语言吗?”这是她的自问。这显然仍是个问题,特定的语言当然需要,否则情感与精神,将不得已成为找不到出路的游魂。精神的出口正是特定的语言。
其实,刘芳在艺术上并非只关注自我问题,自我只是她的表现重点和探索据点。她的绘画亦有参与社会问题,并谋求发言的诉求,并以此现出悲悯和关怀。关于这一点,我认为这并不是单纯的对自身之外的现实问题给予单向的判读与理解,她关注、思考问题自身,而问题也一定对她的内在精神产生影响,使她的心理苦闷加剧。现代社会中人的不稳定感和无归属感,让她产生无奈和焦虑;光鲜中裹着颓败的生存真相,让她产生怀疑与自问。外界刺激几乎要拨乱她的全部神经,紧张情绪不可避免的杂沓而来。
作品《80小镇》、《北京病人》即是她藉笔墨对现实世界及其中人的透视与反思。《80小镇》的初创灵感来自河南巩义的一次写生:这里有干巴巴的水泥房子、臭水沟、水泥管子、废弃的厂房,还有大红门、二层楼、小汽车和纵横肆虐的电线杆子,以及疯长的杂树、没有泥土味的田地等等,这种在当今中国十分常见的乡村风景,让刘芳觉得荒诞媚俗,不伦不类。画面中,物象关系颠倒、破碎、漂浮,散乱,笔墨形式扭曲、躁动、粗粝,像瞬间被倾倒,理不出规范的秩序。现实中的问题使她经常处于不安之地,困于幻灭之域。此种境况,让她的叙述更多只是一种言语行为。《北京病人》反映的是对现代都市中人的忧悒:
“单纯轻松的人被肢解,被现实的残酷拿走最后一点原则和自尊。它们或热情,或富有,或高蹈,或低俗,或卑贱,或极端,或冷漠,或……但却都有着共通的病,一颗被蛊惑的脑袋和挤压变形的情感……面对繁华,趋之若鹜,犹如皇帝的新衣……”
这是她对漂浮在大城市的异乡人看法,她觉得这一切都是真实,面对它需要勇气,而她是否真的有勇气?她经常无法厘清都市生活中碎裂、扭曲的人际关系,这使她似乎无所适从、不知所措,甚至对身体的存在意义都产生极度怀疑,甚至绝望,这无疑加深了她内心的苦楚与孤独感,压力也膨胀开来。她终于在纸上压出了她原本的形色,《我的洛水》、《昇》、《瀎》以及《傲视》、《静物》系列:——屁股、大腿、头颅,椅子、物件,各样的草、无名的花,蛮肆的墨块、线条,突兀的红、蓝,扭扯的形体,晦暗的时空。——幽暗、孤寂,矛盾、挣扎、迷茫以及恐惧和忧郁。这是难以言说又必须表达的形色,这是不露于外的私密苦楚心理的独诉。这是拧巴的“苗子”,难解的“黑梦”。这是她自己的真实。她在艺术上绝对服从真实。
“或许只是自己有病,有病的人看别人当然也有病”
忽然,我觉得现在叙述的人与画,显示出某种内在的症候,而这又似乎是一种不容违背的疼痛的意志。
“人的生存痛点和个人内心体验一直是我的关注点。”
在今天熙攘火热、热衷于表现与表演的泛艺术时代,她似乎是个不太被注意的异数。在《这世界》系列作品中,灰色充斥画幅空间,曙红色透露着哀艳,人形孤立自处。在幽暗的时空中,她只被自己注意。不画画也不能怎样,索性什么都不干,呆着,“注视着阳光里的一把椅子和那两盆花,享受这静谧的时光。”这是她生活中的轻松时刻,也似乎是在喘息,慢慢平缓,呼吸顺畅,《自述-椅》、《花非花》,就是这样。虽然仍弥漫着空寂的气息,却有阳光照入,她自在自处。
刘芳是一个极认真,甚至固执的人和画家。她很少理会当代艺术的消费逻辑,也不想遵循后现代的艺术复制观念,她固守着自身主体的灵性、情绪、思想与形而上的精神境界,“物欲”在她的艺术中十分稀薄,她不希望自己被彻底裹挟。她的心思似乎对现实世界太过敏感,以致触怒了残酷的真实,而她的躯体又常常迷游在虚幻中,找不到安放的路径,于是身心中挤满困惑和矛盾。她便是从这种本真体验中,压取语言方式,构成杂形混色的画面。这便是她的态度与方式、她的艺术质感。
2014.9.22 写于贵州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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