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萍
“太湖石”因产于太湖地区而得名,是中国传统美学中重要的审美符号之一。
世人痴爱太湖石,因它经历了千百万年“浪激波涤”而终成的“千壑百洞”的品质和样貌。也正因这样的质貌,被古人审美发掘后逐渐形成特有的赏石文化。据《清异录》所载,早在五代后晋以前,文人雅士便将太湖石视作赏玩之物,以诗记之、以文颂之,亘古亘今。被称为发现太湖石第一人的白居易,将太湖石引入自家园林,“待之如宾友,亲之如贤哲,重之如宝石,爱之如儿孙。”足见爱石之深。他既惊叹于太湖石经过波涛千年侵蚀、不卑不亢的傲人品质,诗云“烟翠三秋色,波涛万古痕。削成青玉片,截断碧云根。”又迷恋于其形状、质地、色泽、纹理等方面呈现的惊艳样貌,写道“远望老嵯峨,近观怪嵚崟。才高八九尺,势若千万寻。”这样不凡的质貌,亦被历代文人画家视若珍宝,不断赋以灵性、以人格,并选择以太湖石为载体、为人格的象喻进行艺术加工和创造。
太湖石题材的绘画,同样源于“借物喻情”和“托物言志”。太湖石的自然质貌能让画者通过俯仰观察发现意象丘壑,继而神游物外、以托情怀。这对于生活在建筑丛林中的现代都市人来说,是难得的心灵愉悦和精神慰藉。但这个过程的顺利达成,需要在传统文化语境下的审美主体与客体平等的地位和相互融合的关系中实现。当今,在以西方为尚的当代中国绘画中,传统文化的缺失导致众多“无我相、似他相”的尴尬;西方式的主、客体的矛盾和对立亦造成传统观物方式的无法续接。因此,太湖石作为历代文人手追心摹的审美符号,在当下的重新创造,将有助于传统艺术精神的回归和发扬,这有着重大的现实意义。
昔日,传统中国画中的太湖石有着成熟的发展脉络。从表现方式看大致有三种:一是用绘画来记录太湖石藏品,如蓝瑛的《拳石折枝花卉册》;二是将太湖石作为画面的主要配景,用来烘托气氛,如赵佶的《听琴图》;三是最为常见的以太湖石的精神寓意来托物言志,如孙位的《高士图》。从表现技法看,分为写真和写意两大类:一是用勾、皴、点、染的方法凸显石头的结构和明暗关系,增强立体感和质感,如赵佶的《祥龙石图》;另一类是运用书法性的线条,远离客体物形而更贴近画者主体情志,如郑板桥的《竹石图》。不仅如此,上世纪初,太湖石的符号意义也影响越来越深广。英国雕塑家亨利•摩尔就从中受到启发,将雕塑中的“洞”与太湖石的透漏孔穴视为有异曲同工的形体意义。中国艺术家也逐渐发觉并尝试跨界运用,展现与以往迥异的面貌:他们或是对传统造型的颠覆,如吴冠中的纸本水墨《狮子林》;或是进行精神传达方面的极端化处理,如周春芽的油画《太湖石》;亦或是新画种、画材的新颖视觉表现,水彩、版画、雕塑等等,不胜枚举。
今时,越来越多的艺术家体悟到,西方画种对中国传统题材的借鉴,不应只是浅层面貌的求异,而更应是深层精神的求同。其实,水彩作为“舶来”画种,就与中国画的技法材料上有很多相似之处,只因根植于不同文化土壤而展现了不同面貌。明乎此,中国的水彩画家也就懂得只有媒材的、技法的创新是不够的,应该深入到哲学的、心理的层面,如此才能真正实现传统精神的当代再现。
由此宏观的视野出发,看姜竹松的太湖石系列水彩,整个画面只一块造型奇崛的怪石兀自独立、惹人注目,与三四百年前明末清初的画家项圣谟的湖石画可谓心照神交;其石结构繁杂中透出清爽,沉重又不失轻盈,深谙中国画“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的真谛;造型多变,但总体不离米芾总结的太湖石“皱、漏、透、瘦”的审美标准;目之所及,一个个幽深的点状洞穴,神秘而变幻莫测,而这种洞穴的层层叠染和累积,立刻增添了曼妙的三维空间感,给观者以无限的遐思;他的用色宏伟而瑰丽,为太湖石注入现代性的视觉感,敷色看似随意,实则井然有序,响亮的色和淋漓的水构成了绝佳的表现语言;而强烈的光感既呈现了画面最为显著的效果,同时也是最不着笔墨的地方,一切似乎随机生发、超然象外。
可以说,姜竹松援太湖石入水彩画的尝试,是对中国传统绘画题材的大胆解构和重建,是一种新的创造。这种跨界演绎还为解决当今的西方画种在中国发展的难题,提供一个重要的参考。身处吴门文化之核心地,画学的熏染使他敏锐地洞见传统审美符号的借鉴重在对其精神的有效继承和把握。从传统的延续看,他剥离了题材原有图式的禁锢,摆脱了传统画“法”的束缚,但抽离并留取了最为核心的画“理”的生成机制,实现了由“法”至“理”的认知深化。这使得传统太湖石题材在遭遇新材料、新技法时,因有了更为高妙的画理为导向而不会无所适从,甚至显得游刃有余。从绘画创作角度看,他深明这一审美符号的精神内涵,并牢牢把握,灵活应用:画“理”恒常,而画“法”各异。为了区别于往常,他极力避开油画的写实刻画和中国画的皴法构成,选取新的材料和技法进行提取、整合和切换。以具有强烈时代感的艺术语言和未来感的表现技法切入,在水彩纸的基底上,巧妙地重新构建了传统的审美符号“太湖石”。这崭新的“太湖石”是传统的,亦是当代的,更是为姜竹松个人所独有的。
有人评姜竹松的水彩画是借助花语表述一种“形而上”的生命哲学。我认为他的太湖石系列水彩是对生命形式“形而下”的动态模拟。在他看来:画面并非物质的、静止的,而是有生命的、动态的;画面是他借助水、色与基底间不断对话、磨铸的形成过程;水与色在纸面一遍遍地流淌和凝固,留下的痕迹更像是自然界中的太湖水,对置身水底的石灰岩石质一次又一次的侵蚀和雕刻。若将太湖石视作一种与人并行存在的生命体,生命形成则画面形成,观者能从画面读出作画过程中画者的精神磨砺和生命感受。这种认知和表达谙通了宗炳所言“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这是道家对道的体验水平高低的评判,而姜竹松此举乃“含道映物”,实属圣人境地,胜于“澄怀味象”的贤者境地,这于人于画都是莫大的成功。
“寒姿本是湖水骨,波涛漱击应千年。”这本是描写太湖石的一句古诗,亦可用来形容姜竹松的人品和画品。“湖水骨”是太湖石形成的原因,也贴合姜竹松人与物合的作画过程,不断地在水、色与纸本之间磨铸、修行。如果你将这种成功归因于他本人,盛赞他对中国当代水彩画的贡献,他定会谦逊地说他只是做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正可谓“又嗟此石何献巧,自召凿匠亏天全。”太湖石的质貌已深入他的骨髓。
姜竹松简历:
姜竹松,现为苏州大学艺术学院院长、教授、硕士生导师,全国艺术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指导委员会委员,(全国)教育书画协会高等美术教育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江苏省美术家协会水彩艺委会委员,苏州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多年来从事艺术创作及理论研究。曾有作品参加第九届、十二届全国美展及国内外艺术展览及获奖,举办个人作品展览,并有作品被收藏。出版有《图形设计》、《花语汇——姜竹松水彩画作品集》等著作多部,发表《论视觉传播中形象肖似符号的修辞与意义》等学术论文数十篇,主要作品有《财富》、《生态景象》及苏州独墅湖科教区大型地标性城市景观雕塑《升华》和苏州轨道交通二号线全线车站公共艺术项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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