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说过批评虽然关涉价值判断，却不是简单的赞扬或诋毁，批评是一个为艺术家或艺术作品寻找位置的工作。那么，严智龙的绘画身处于哪个位置呢？位置不是孤立的，毋宁说位置意味着脉络。循智龙绘画之迹，可知他深深扎根于他曾就读的天津美术学院的表现主义传统，他的老师张京生、邓国源都试图在油彩的感性张力中展现东方精神的韵致和深邃，但智龙把这种纯粹的感性张力变成了感性的暴力，大面积的红色、取代物象的肌理让人感到在现实的根据行将崩裂之际，只能抓住生命意志和权力意志扭结在一起的风暴和漩涡中心。它是对美的反动。

智龙站在这个位置上是不安分的，他想向前走，他没有走向极端表现主义的主体神秘中心，他回头望，望向了我们文明传统的源始深处，那个在理性支配一切之前被生命本能和神话浸透的世界，这里蕴藏着智龙对现代文明的忧思。在现代文明中，由于对不可言说者停止了言说，对神秘之物保持了沉默，世界在理性之光的启蒙之下却也蒙上了技术化的阴影，世界变得贫乏和表面了。智龙应对的策略就是重新回望人神共处的时代而拯救出启示性的力量，像楔子一样打进现代文明的结构之中，这是“返魅”，或者就是老师孙周兴先生说的那样，艺术就是把事物重新神秘化和幽暗化。智龙和老师之间的精神产生了契合，这也鼓舞着他往历史的幽暗处探掘。

他探掘到了什么？什么东西是他认为值得拯救的？我们不得不回到他的作品中去寻找踪迹。无需多费周折，我们就会发现他的作品中无处不在的鸟的形象，如果这鸟的形象仅仅是真实中的鸟的图像，那么事情就变得简单了，我们只需在形式上做一番分析就足够了，然而智龙告诉我们，这鸟的形象来源于原始时期的鸟符号，他称之为“春秋鸟”，不过，说得有根据点，它就是“玄鸟”。玄鸟不是真实的鸟的图像，它是一个隐喻，那又是什么隐喻呢？智龙自己说过，鸟象征着生命力，这说得很有道理，在我们的传统中的确存在着鸟崇拜的文化，鸟崇拜就是生殖崇拜，鸟意味着生育和繁衍，那么，鸟在智龙的画中差不多就是生命意志的隐喻了。然而，玄鸟作为神话隐喻，如果仅仅从生命意志角度去考虑，是否有历史天命被遗忘的危险呢？我觉得智龙近来在谈论中国当代艺术的话语权的问题的时候，已经逐渐在触及这个问题了。在历史文本中，我们惊讶地看到，玄鸟的出现与民族的决断时刻存在着密切的关系，承担着历史使命的王者都是因其母吞食玄鸟蛋而来到人世，大有圣母无垢受胎降生基督的味道，历史进程由此被改变了。这样来说，智龙画中的玄鸟的确是生命意志的表征，然而这生命意志却不是个体的本能冲动，而是推动民族自我决断、自我引爆、自我破局的生命力量。

如果我们理解了这一点，也就领会了智龙的油画和水墨画为什么会在这本画册中奇怪地并置在一起了，也多少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在博士阶段去研究超现实主义艺术的隐喻问题了。不可否认，智龙的画仍然是一种中西融合的当代版本，但我不知道我们今天是否能够轻易跳出中西文化关系模式而思考点什么，我们也许改变了思考的角度，但问题还是在那里，我们的文化在世界中会有一个位置吗？但我们也看到智龙并没有局限于中西融合的陈旧模式中，他试着用“隐喻”映射出中西艺术的纹理，并形成某种交错。如果当代艺术就像阿瑟•丹托说的那样是贬低形式，往哲学化的方向发展，那么这正是从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开始的。超现实主义艺术的核心就是隐喻，隐喻在超现实主义艺术中有两种功能：一个是通过可见的形象表示不可见的意义，艺术变得哲理化了；另一个是隐喻打破了平凡的现实和感知模式，为之注入震惊和奇异感。在智龙看来，隐喻是手法，是观念，是思维，更是西方当代艺术的特质。

正是基于这个认识，智龙才觉得可以在中西方艺术之间形成一种积极的对话。这同样是对过去时间的拯救，因为在我们的传统中有非常丰富的隐喻资源，汉学家安乐哲指出我们古代存在着一种与“象”密切相关的“关联性思维”，如果安乐哲所说有点道理的话，那么隐喻就一直是我们传统思想和文化的核心。传统思想在现代生活世界中已经变得四分五裂了，但正如本雅明指出的那样，过去的回忆仍然是可以被拯救的，这种拯救不是复原过去或回到传统的结构中，而是以未来视野赋予传统经验一种崭新的品质，这些品质就是智龙在超现实主义艺术隐喻中寻找到的东西。我觉得在智龙的文章中有段话非常明确地表达了他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和他要追求的东西：

“那么，如何在西方现代艺术和中国艺术之间找到契合点呢？回望中国传统文艺发展脉络，中国艺术自古便有“重意蕴、倡情境”的文脉风韵，而西方现代艺术无论是在造型方面消解透视原则，追求梦境的非逻辑，还是追求平面化、形式感，其呈现的绘画情境和诗意性，都已与东方艺术有了不同程度的交汇和融合。在这种交汇和融合中，超现实主义艺术凸显了十分重要的意义，因为它对隐喻的重视和挖掘，可以有效对接我国传统隐喻认知系统，促进我国文艺界尽快掌握这一具有世界潮流的艺术形态，对丰富我国文化意蕴，激发我国艺术风格多样化具有重要的积极作用。”

中西艺术问题是个困局，但也是生机，我们等待智龙的艺术在某个时刻成为这个时代的隐喻。

夏开丰 博士、江苏师范大学副教授
2016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