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翔峰的工笔绘画有着与他年龄相符的年轻气质，看来轻快、清新，洋溢着生命的活力。他笔下多以同龄的年轻女性为主，工笔那种擅长描绘人物的天性正好用于呈现年轻女子精致、细腻的面孔，而这面孔又直接与人物内心状态紧密相关，透过笔墨，可触及这些女性在同一时代因不同生活环境而造就的不同性格——这巧妙的模棱两可其实颇有意思，既关乎中国传统绘画中对人物气质的品评，又与现代主义阶段对个体心理的表现相关——水墨这种携带着浓郁传统气息的媒介，此刻模糊地跳跃在传统和当代之间，获得了片刻的自由。

　　这在以“尚古”为思维习惯的传统绘画界，确实值得注意。在水墨被以各种名义神圣化的今天，这种材质已经渐渐难以承载时代的变化，时间已经难以在水墨这种材质上留下痕迹。正因为如此，水墨总是以一种老化的精神面貌出现，而水墨艺术家一提笔就情不自禁陷入其中，水墨绘画已经不再是表达个体经验的途径，而成了复述前人道理的工具。李翔峰所描绘的女性，其意图并不是宣扬那种笼统的中国仕女气质，而是希望描绘充满人之常情的女性，通过形象向水墨注入生命的鲜活力量，沿着这个方向，他必然会走进当代社会的具体生活中;让许多人纠结的“水墨如何当代”问题，在李翔峰的绘画里有了头绪。长久以来，水墨之所以无法完成当代转化的根本原因在于它总是替古典道理代言而缺少对现实社会与时代环境的关怀——而现代性的核心精神，正是从宏大的道理体系中回到现实，关注个体。李翔峰用“青春”置换掉了无数人习惯性推崇的“古意”，至少在方向上改变了水墨的观念朝向，使水墨脱离古典束缚进入当代世界成为可能。

　　为了在笔墨中强化这种青春气息，李翔峰加强了色彩在水墨中的视觉力度。我们所熟悉的传统工笔绘画本身长于金碧辉煌的富贵之气，但在后世崇尚文人权力的演化中，为了刻意回避所谓的“匠气”慢慢趋向于文人偏爱的淡雅、空灵，原有那种崇尚笔墨与肉身之间直接经验的技术，仅在线条中见一斑。于是，我们逐渐习惯了工笔淡彩带来的那种雅致感觉，本来极其接地气的工笔，带着我们慢慢进入了古典形而上的系统中，越走越远，中国古典绘画也因此越发偏重空虚而忽视实在——文人笔墨崇尚的墨分五色，实际上就是“五色令人目盲”、“非礼勿视”这些道德教化在绘画中的具体体现。一旦绘画落入其中，便很难与现实发生关系，从而也难以获得当代性。李翔峰反其道而行之，以鲜艳的色彩取代了淡墨，使得画面立即跳出了老气横秋的古典系统，指向具体的生活空间，如此一来，绘画中那些女性的气质就不再是虚构的、共同的;而是因人而异，是具体的个体性情和生命状态;由道理转向人性，由形而上转向人间情怀，甚至为了强化这种人间气息，李翔峰刻意增加了色彩的鲜亮程度，这是许多工笔艺术家不敢为之的手段。丰富的色彩不但把观者引向肉身、世俗的愉悦，也与西方绘画极强的色彩表现力遥相呼应，而获得了视觉上的时尚性、当代性。

　　一般来说，对已成习惯的笔墨进行突破是很危险的，一不小心就会使传统绘画丧失固有的灵韵，走向另一个极端——我们已经见过太多“为当代而当代”的水墨变革。李翔峰以形象、色彩突破工笔固有模式的同时，并没有牺牲掉中国传统工笔绘画的气韵。他笔下的青年女性性格各异，都有着极其丰富的内心世界：或忧伤，或迷茫，或多情，或叛逆;但同时又带有一种基于时代和年龄的共同气质：温婉、恬静、敏感、善良而单纯，这些中国传统女性的共同气质毕竟植根于文化基因之中，若以当代性的名义回避、消解这些历经时间传承下来的气质，那么就走向了另一条看似前卫实则非人性的道路。李翔峰虽然力求自己的笔墨返回人间，但他对传统笔墨的神韵非常重视，断然不会顾此失彼。他人物性情的理解和捕捉有独到之处，尤其善于营造场景和气氛。在凸显当代气质的色彩背后，又设置了充满传统田园诗意、韵味的背景，不仅在视觉上更符合中国人的阅读习惯，拉开了画面的纵深空间，更重要是的这种背景与充满青春活力的女性共同组成一个颇具有象征意味的场景：当代人所生活的文化背景，与传统之间有着永远割舍不断的联系，这正是作品中女性气质的文化根源。

　　李翔峰纸墨中的人间情怀，也指向一个很重要的观念：艺术应回到生活，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实际是杜尚以来当代艺术的核心观念，在西方艺术史上几乎已成共识;但在外壳坚硬的水墨绘画界，水墨先天就在情感和权力上高于百姓日常生活，常以雅俗为理由不屑于此。李翔峰的绘画中感觉不到这种气势逼人的距离，而是一种亲切朴实的世俗景象，同时他的目的又不是为媚俗而世俗。在他看来，比高雅更重要的是“真实”，以任何高大上的理由矫饰、扭曲这种真实都是一种虚妄，既然我们都是肉身，那就免不了有画中人物那些喜怒哀乐，真情实感，何苦要避而不见，故作不知。这种直接而大胆的真实，在惯于装腔作势的传统文化界不啻为一种勇气，我辈年轻，未入红尘，人间有诸多冷暖等待我们去体会，不必为求所谓虚假的深刻境界而罔顾珍贵的生命体验。

　　工笔绘画向来容易沦落为炫技，或者为富贵代言，对普通百姓的精工刻画，本身也带有强烈的观念意味。李翔峰用水墨、工笔这些古典工具，完成了对当代女性内心世界、精神状态、文化渊源的表现，营造了一种符合当代人视觉习惯的图像系统，让水墨往当代迈进了一步。

　　文/赵子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