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谷浩宇     

七零后(严格说来应该是七零后后半)艺术家里，熊宇大约是最早发展出成熟稳定的风格的艺术家。2001到2002年左右，便发展出自己独一无二的绘画语言。熊宇的人物经常穿着黑色连身紧身衣，看得出材质是高科技塑料，在好莱屋科幻片里经常出现。少年的头发银白，有着少年白发的沧桑，同时也「很酷」，彷佛在孤独又温柔的内心外有一层冰冷又带有保护色彩的包装。眼珠往往散发湛蓝的光采，有着迷离的眼神，有时回顾过往，有时也像凝视远方。飘忽游离的视线，在时间跟空间里飘荡。画作的内容也经常描绘生命或时光流逝的状态，作品里大量出现的几个元素，包括流逝的水，飘乎的风，呼出的气体，迷蒙的光影，这些无法触摸却又稍纵即逝的影像，都像是画作中对于时间与空间，或者人生状态的隐喻: 2003年作品「羽林」，人物漂浮水里，水波静谧，羽毛在空气里缓慢漂荡，远方涣散迷蒙光影，树影婆娑(图一)。同年作品「黑色森林」，人物长出洁白羽翼，穿梭漂流在迷蒙树林间(图二)。2005年作品「花园」，画面色彩不同于以往的蓝灰色调，出现大量的橘黄，花园里乍看繁花盛开，近看却是秋天的枯叶。一只白鹭鸶飞来，却又像蓦然回首，即将飞离(图三)。

熟悉熊宇的朋友都知道熊宇的个性随和内向，不善于人群中表达自我。在八零或九零后的世代中，因为中国社会信息的转变，出现许多「宅男宅女」。他们不爱出门与人群社交，而在网络世界里发展自我，虚拟出属于自己的世界。熊宇应该算是中国第一代宅男(Otaku)。跟同年龄的艺术家不同，熊宇最早沉浸在漫画与计算机游戏世界。在漫画与游戏的世界里，作者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世界，世界里有自己创造出的人物，人物有自己的造型，有个性，人物生存的世界也依照作者的概念赋予一个属于作者自身的世界观。对于熊宇而言，画画跟漫画游戏很像，宅男在漫画游戏的世界里，可以放松的享受属于自己私密的世界，而画家在画布上创造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世界。

如果在现实生活中，憨厚老实的熊宇无法「很酷」，那么熊宇便创造出穿着紧身高科技连身黑衣银白头发的少年少女。如果眼睛不够大，那么便创造出碧蓝的大眼睛。如果身材有些许矮胖，脖子不够修长，那么便把脖子四肢拉长，创造出忧郁的模特 (较近于熊宇自身的，可能是人物的嘴唇，跟熊宇的嘴唇一样，厚厚的，饱满的。熊宇对自己的嘴唇也许是相当满意的)。或许，熊宇画作中不断出现的长脖子大眼的人物，是另一个活生生的，在熊宇创造世界里的另一个自我罢。许多人把熊宇画作中重复的人物归类为中国当代艺术里大量出现的图腾符号，其实，或许更像熊宇在他独创的世界里，对于人物生命的一种延续罢。我想到许多六七零年代的法国意大利电影导演，自己写剧本，即使不同的电影不同的角色，也总是用同一个演员。演员有时从童年时期合作到壮年，似乎代替了导演在他虚拟的情节里扮演导演自己的人生。

日本漫画里，有时从西洋星座获取灵感(例如「圣斗士星矢」)，交织出夜空中英雄们的世界。有时从塔罗牌虚拟出人物，赋予生命，例如「乔乔历险记」或「天空之艾丽斯」。资深宅男熊宇也将塔罗牌的世界，创造出一幅幅图像，并创造出熊宇世界里，属于艺术家自己的人物身影。

2005-2006年，熊宇创造了五张以塔罗牌为主题的作品，分别是「皇帝」、「皇后」、「恋人」、「世界」，以及「面具」。

一般认为，塔罗牌的形式来自于十四世纪意大利的纸牌游戏，也或许与古希伯来人的哲学Kabbala有密切联系。而塔罗牌上出现众多的埃及的象征符号，也或许说出了西方文化与埃及文明交融的转化。许多人在感情遇到不确定的时候寻求塔罗牌求助，事实上塔罗不仅是情感的占卜，更重要的是对人生态度或生命哲学的省思归纳。七十八张塔罗牌里，有二十二张大阿尔克那牌(major arcana，以后简称大牌)，以及五十六张小阿尔克那牌(minor arcane)。每张牌里叙述生命/世界的一面，集合起来便彷佛成为一个世界或心灵的整体。熊宇的这五张品，皆出自于其中的二十二张大牌，并以「熊宇式」的绘画风格与人生态度，重新诠释这五张大牌。

立刻注意到的是，熊宇以「水」的元素，贯穿这五张牌/作品(先前提到，「水」原本就是熊宇绘画世界里不断重复的元素)。无论是「皇帝」、「皇后」、「恋人」、「世界」，或者「面具」，在画面底下都有流水。塔罗牌里的世界由四个元素构成，以大牌里的「世界」为例，一般在中央是个女神，牌的四角是由水、火、土、风四个元素构成。然而熊宇的世界里更多是水，有时宁静温柔，有时湍急奔放。塔罗牌的世界也可以与西方星座呼应，天蝎座的熊宇似乎恰巧透露了其微妙的属性:天蝎属水象星座，或许因此更多对水的流逝飘荡却清澈澄洁的迷恋罢。

在「世界」里，熊宇颠覆了基本的塔罗形式，创造了自己对世界的定义(图四)。画面里男女腾云驾雾般漂浮，山河无边无界，有一种开阔的气象，山中有云雾，近似于中国山水里的碧绿山水，有近景中景远景(属于中国美学的空间感)，也有大江奔逝的流水。「恋人」也颠覆了固定的形象，一对恋人立在水中，眼神里彷佛透露了爱慕，对爱的憧憬与不确定，有着少年青春的羞涩(图五)。水上有风，翻飞的头发与水波一起激荡。原本塔罗恋人牌背景经常出现的天使，也转换成中国画里具有仙气的白鹤(或白鹭鸶)。「皇帝」与「皇后」里，熊宇在造形上也结合了中国式的形象，大约是来自敦煌壁画与历代帝王图的灵感，再加以「改良」。其中皇帝拈花微笑，背后橘红帘幔绣上寿菊图样，画面一角神兽翩然而至，有着富贵庄严的气象。「面具(恶魔)」里，人物长出彷佛西方故事中「恶龙」的翅膀，手上却拿着中国化的巨大面具，似乎象征着心中的恶魔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人自己覆盖上。

五张塔罗大牌作品并不满足熊宇。2007年秋冬之际，熊宇工作室里已经完成塔罗二十二张大牌的小型创作稿，其中几件已经完成为完整作品。先前提到，二十二张塔罗大牌，并不只是单一的状态，而是集合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生/世界观。在这次更具挑战的一系列塔罗作品，熊宇在创作概念上，并不单独表现单一的塔罗牌，而在创造初期即以全二十二张牌(画作)集结为一整件作品，从构图、色彩、意境上，都更统一，形成一个巨大的熊宇的世界。惟独将整二十二张作品聚集同时观看，才能赋予作品完整的意义。

在空间背景上，包括「世界」、「星星」、「月亮」、「太阳」、「塔」、「命运之轮」、「吊人」、「隐士」、「愚人」、「审判」、「死神」都发展于空中，人物重量好比空中云朵，往往自在飘翔。其中「世界」、「星星」、「月亮」、「太阳」又像自成一个宇宙星辰体系，人物翱翔，飞过日出，飞过一轮满月，飞过满天闪烁的星子，鸟瞰大地星辰，以及无边无际的大地与海岸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