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虫》杂志:你觉得在作品面对的当代性问题面前,艺术家如何才能具有深刻的独立性,在技法、观念、才情、头脑的智性结构等方面,哪个层面对自己的挑战更有刺激?
孟涛:我想独立精神对于艺术家来说尤为重要,独立精神也是当代艺术的核心价值。面对当代物欲主义和享乐人生的诱惑,艺术家应该有社会责任和自由的灵魂以及独立的意志。有独立的精神才有独立的思考,才有独立的判断,才能有独立的、原创的、个性化的艺术方式,所以艺术家的独立性的价值才能体现,当然艺术家应该是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的,这个精神世界一定是现实和社会的反应,做艺术的乐趣也就是将这样的反应转化为一种艺术的方式。
艺术家在每一个阶段,环境、心态以及所关注的对象会有很多的变化,他所思考的问题也会有所变化,如果一成不变,前十年与后十年作品呈现的是一个样子,那一定是不真实,要么他是为了维护自己已被认可的图式符号,获取稳定的回报,要么他已不能进行新的思考,作品只能按惯性、按步就班的复制,这样做就是艺术上走向死亡了,而具有独立精神和独立思考的艺术家是不愿自己这样走下去的。
关注自然、关注生命是我一贯的方向,只是这个阶段和那个阶段关注的角度不一样。
“禽殇”之前我更多的是关注人与自然和谐的一面。我出生在大山里,后来学习中国山水画,对自然山川树石溪流一直怀有浓浓的依恋,这是一种乡土情结,所以在那个阶段画了很多中国山水式的风景油画。我画风景油画有个习惯,就是从来不对着照片画,我也很少回大巴山老家,不拍风景照片也不写生,我现在画了很多写生那是06年以后的事了。真正在搞风景创作的那个阶段是不写生的。我画的所有风景作品实际上全是我离开家乡之前的记忆,我画的是心中的自然山川,不是真实的家乡山水,是一种理想的净化了的风景。
后来,梦醒了。近十年,每次回老家会发现,童年看到的青山绿水不见了,到处开矿挖煤的工地,千疮百孔,乌烟瘴气,山间公路黑土飞扬,山下小河流淌着浑浊的泥浆水,我无法寻找到童年的记忆了。
《艺术虫》杂志:最开始你的《禽殇》还比较图示化,从构图到色彩都相对唯美,对“残酷”、“伤害”、“暴力”的表达还没有那么直接,后来是怎么发展到《禽兽人间》的?
孟涛:有句话叫,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活。08年地震,我们就看到这里面既有天灾也有人祸,“禽殇”正是有这样的感悟,生命美丽也脆弱,短暂且无助,华丽而悲怜。
的确,美丽的东西总是十分脆弱而短暂,我们常常看到美丽总与伤害同行,华丽常和残暴一体,人类在其它动物面前,在生态环境面前犯下了太多的罪行,人类还没有真正觉醒,也许觉醒了但为了私利也任其发展,《禽兽人间》更多的是对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反思。
当动物遭遇人间,会是怎样一种结果呢?其实在现实世界里动物是怎样的结果,我们都非常清楚,有许多的调查和数据在那里,而艺术家必须要用艺术的方式传达出这种感受,做出艺术家的态度来。
《艺术虫》杂志:在《禽兽人间》中的众多形象是怎么选择产生的?如果没有精心谋划,找到它们的必要性,作品可能会显得概念化。
孟涛:其实一直在构思一幅人与动物关系的作品,这个主题我一直在做,不过还没有一幅直面人的残酷和血腥的作品
如果要问,什么动物是世界上最邪恶的动物,那肯定是人,人类具有思想,自认为是高于其它动物的高级动物,是可以违背自然法则,或知道不能违背自然法则,但为了各自的利益还是要去做违背自然法则的事,人类正是因为具有了思想,才变得更加邪恶。《禽兽人间》中表现了人们用冷漠、无情、残暴、血腥来换取私利、物欲和享乐,我们看到画中每个角落都象罗刹的都市一样充满血腥。画中人物主要取材于马戏团的表演,动物表演其负面特性一直为人诟病,动物表演是利用动物赚钱的手段,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不顾动物痛苦,娱乐动物,消费动物。
我们有许多虚伪的美丽外衣,看似社会越来越进步,人类越来越文明,科学越来越飞跃,另一方面,我们在不断自掘坟墓,同类相残、环境破坏、物欲横流......
高度繁华的世界,也是高度腐败的世界。互相欺诈,掠夺,互相歧视,放弃本应该具有的公平公正,为了私欲丧失最起码的人性等,我觉得人类要共存意识,与动物共存,与自然界共存。
《艺术虫》杂志:单论你要表达的想法还不是最难的,描绘表现性的人与动物形象,将“繁华与残酷”并置,结构一种紧张关系,从而警示、提醒什么,但是毕竟是视觉语言,语言上的深化是更难的,你在这方面做了哪些努力?
孟涛:确实是这样,将所思所想变为一种视觉语言,用具有个性化的、独立的语言方式进行传达,的确很难,但艺术家要做的就是这件事,当然艺术家的乐趣也是在这里。
人的视觉判断是有一定习惯性的,例如,多数人看见红色的形体或图像,第一反应是红色花朵、火光等美好的物像,这是人的趋利避害、趋善避恶的原则,繁华与美丽是人们乐意接受也主观上愿意认同的,当这种接受和认同转换成血腥与残暴,人的心理会形成具大的反差,有一种难以忍受和被欺骗的感觉。视觉上的逆转有一种猛醒的效果,我们不需要讲许多的道理,在作品面前,视觉具有力量,它可以直指人心,不同文化、种族、国家的人都能通过视觉语言体会感悟到艺术家想要传达的东西。
《艺术虫》杂志:你是国画出身,在现在的作品中仍然采用平面性结构,而忽略空间性,这样是否会降低作品表达的张力、冲击力,传统的绘画技法在反思、批判当代性问题时普遍偏弱,而你的题材又恰恰是情绪化的、喷发性的,需要一种强力。
孟涛:画面结构倾向平面性是我一直在做的,和学国画没有太大关系。平面性结构或空间性结构都是表现形式的不同,我们知道古典绘画走向现代绘画的重要特征就是从画面的空间性走向平面性,也就是形式上发生重大变化,而当代艺术已不是形式语言上的思考和探索,而是艺术家对生存环境和社会作出独立的思考和判断,并用具有个人化的艺术方式去传达出来。
《艺术虫》杂志:你觉得这种繁华、绚丽的视觉语言,会消解作品主题的严肃性、悲剧性吗?对比的手法,是你现在坚持采用的吗?
孟涛: 去消解作品的严肃性、悲剧性正是我想要做的,华丽、欢快、惊艳只是作品表象,美丽之极和繁华之极的下面一定是充满悲情和伤害,这种大起大落的大逆转,就要通过绚丽的色彩来实现,这就是一种对比的手法。我作画是即性的、情绪化的,我一直注重画面的生动性和鲜活感,让人觉得作品中的形象是此时此刻正在发生,不管是人物、动物以及场景,一定带有浓烈的个人化语言特征,画中的每一笔痕迹都是的生命的气息在流动,所以我画画基本上是不修改的,因为今天和昨天时间不同,心境不同,感觉不同,很难重复,我的画无法复制,我自己也无法复制。
《艺术虫》杂志:你的刺绣装置,与你的绘画技法、语言还是有某种关联,你对细节的、微小的、色彩绚丽的语言的迷恋,会不会担心作品呈现出某种装饰性,这与你要表达的内涵是大相近庭的。
孟涛:我的作品中色彩绚丽,形同拉丝的笔迹,的确和刺绣中层层丝线叠加,丝丝如扣有几分神似,这只是语言特征上的相似,而做苏绣装置更多的考虑是将中国民间艺术中代表性的苏绣与当代艺术家所关注的主题发生互动,这一过程是有意义的。中国传统刺绣是以禽鸟为主要题材的,禽鸟是荣华富贵的形象符号,在中国文化中飞禽走兽被用来象征人们的地位和理想,明清两代的官服补子均是绣品,文官均是禽鸟图案: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飞雁等等,禽鸟在这里是权利富贵的象征。我去苏州找到绣娘,她们说绣了几十年的苏绣还从来没有绣过受伤孔雀,而且满身是血,于是两位绣娘用了十个月的时间,用了五佰多种色彩的丝线,一针一线,精心绣制受伤的孔雀,这样的体验绣娘们是从来没有过的。
《艺术虫》杂志:2008地震之后,你的创作发生了断裂式的变化,除了你所谈到的当代艺术应该对现实有所反思、批判外,这种变化在你的经验中有什么具体、特殊的来由吗?因为变化得太剧烈了。
孟涛:从时间上来看,08年地震之后作品变化很大,其实不全是这样,08年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的作品就已开始了大的变化,不管是艺术观念上还是表现形式上,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因为之前没有将作品拿出来做展览,也没有去发表,所以大家以为是突然的变化。
《艺术虫》杂志:你现在的路子比较开阔,绘画、装置、雕塑都在进行,但基本都围绕着“禽兽人间”这个关系,接下来还是在这个方向上延伸吗?
我看到你的新雕塑作品(《水妖》),已经把这个话题切入到现实中了。在绘画上会有类似的想法吗?
孟涛:绘画还是我主要的表现方式,装置、雕塑主要是参加一些展览,会根据空间需要做一些,我想多用一些不同的表现方式能够活跃自己的思维,也能更全面地,多角度地呈现自己的一些想法。
禽兽人间这个主题还会一直做,只是会更多的延伸到人的生存与人的困境等方面
关注现实是一直的方向,但呈现的方式会有不同,我不会直接去表现现实中的现象或问题,会用一些魔幻与现实结合的方式,我想魔幻现实更能超越我们的一些社会限制,想象更自由,内心更独立,个人的语言特征也会更明确。
时间:2013年4月12日
地点:中国,成都,孟涛工作室
采访人:《艺术虫》杂志
被采访人:孟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