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树尧是雕塑家，且是女雕塑家，一个且字说明女雕塑家不容易。世人对女人要求高，必须比男人做得好才会被承认。如果一般，就会被证明女人到底不行。

雕塑分为雕和塑。石头或木头，把该去的地方去了，即是雕。用粘土或水泥，把该添的地方添上，即是塑。去得好，添得好，好到一般人不能，即是雕塑家。

何谓好到一般人不能？即好到妙。何谓妙？妙是超越状态，不可言说，一说即是圈囿。

马树尧的雕塑作品，大量的是奉命之作，她都能做得好，必须好，因为她容不得不好，但也只是好，好到妙的不多。为什么？因为会有好多因素局限她。好到妙的作品是她自己创作的作品，真的放松了，自己说了算了，不再受束缚了，这时她才见到自己的真面目。

见真面目有一标准，即是惊喜。为什么惊喜？即是见了自己。自己与自己平时是隔膜的、分裂的、不识的，艺术家创作时，只有在非常放松的状态下不意间会偶然瞥见自己，即此一瞥，便惊喜莫名，恒久难忘。一瞥即已不易，况再瞥、三瞥！所以好作品是能烛照的，能照见作者的，亦能照见他人。

我看马树尧雕塑作品，每每有惊喜。《那达慕之鹰》《风萧萧》《天问》《颜真卿》《一代天骄》《大刀魂》等等这一系列，既是形象的，又不拘于形象，形象只是借用，如诗之兴，目的是自己的诗性表现。她用夸张之手法，使之变成节奏，变成旋律，变成交响，放旷如风，飘扬如旗，炽烈如火焰，有不可遏止之豪气从形象里迸发，浩瀚于无际。见此刚烈、狂放之作，你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女性所为。

借此可想，马树尧之英武气或甚于男人。

石雕系列《伊》《原野》《信天游》《残月》《吾》等等，则是用一女人体之变形，来表现了各种理念，来抒发了各种情想。她很娴熟，似乎不用多思，随意一辗转，则成佳作。但我还是更喜欢《倩影》和《妞妞》，真是柔美之化身，可以浣人心神、沁人肺腑。还有一些木雕小品，如《惊蛰》《小满》《处暑》等，思之奇，想之妙，出人意表。虽有形，却是在形而上了。

借此可知，马树尧到底是女人，柔美与细腻，有着男人难以企及之处。

马树尧以雕塑著名，教授位上退休。但对于艺术家来说，退休却恰是新的开始。果然，马树尧在画案上开始了绘画。绘画与雕塑是两大行当，相距很远，但对于能者却不是障碍，能者会触类旁通，借此达彼，以原有之资源，来拓宽新的疆土，从而使自己的创作成荡漾态。马树尧即是能者。她悟出，绘画与雕塑是一不是二，绘画是雕亦是塑，无非去和添，只是去和添的方式变成了线条和色彩。而线条和色彩比起当初弄泥巴和石膏来，却又轻灵很多。甚至想，若早知今日，也许就一直绘画了。

我很喜欢马树尧的绘画，她是有想法的，力图在超越上走，画的虽是戏剧人物，标明了霸王、虞姬、关云长、鲁智深，但是吗？又是又不是。说是，是形态上表明是这个人物；说不是，是在神态上已经超越了人物本身的含义。比如关羽，虽有大刀在侧，你能指望他打仗吗？关羽无非是个指说，意态上更像孩童，已经超脱出了具体人物的功用，纯粹是心灵上的一个代指物了。所以有几幅《起霸》，没有标定人物，倒是更放得开，更贴近心灵，更能凸显色彩和线条上的自由张力。

说明什么呢？说明退休之后的马树尧没有老，非但没有老，在心灵上反而更纯真，更宁静，心态上更多了些童稚气。这是贴近心灵的表现，是她艺术创作上的新收获，却也是新起点。虽说是新起点，却不该再像当年那样努力，而应该放松再放松，放下再放下，只有这样，才能在超脱之上更超脱，超越之上更超越。我之所以这样说，不是我比她能，是因为现成一段公案。

 那年，为“禅宗法脉图”浮雕事宜，几个人一同去黄梅老祖寺。为更多了解禅宗，路上由我读诵《六祖坛经》，当读到“善塑”一节，车下高速。经是这样的：“有蜀僧方辩谒师，师曰：“上人攻何事？”曰：“善塑。”师正色曰：“汝试塑看。”辩罔措。过数日，塑就真像，可高七寸，曲尽其妙。师笑曰：“汝善塑性，不解佛性。”

恰在此处戛然而止，不由人不惊诧。契时契机，此一节是专门说给马树尧听吗？“汝善塑性，不解佛性”，此千年之棒喝，竟能端然得着，可谓大福报也。 

 

闻章：作家；文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