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曦云

  人是文化动物，文化通过各种形态、方式，和人的天性发生着复杂关系。和文化遭遇，是人无法逃避的宿命，但面对文化时的反应，不同个体却有着丰富微妙的差异。

  胡军强出生和成长于集体主义话语最强音的时期，这种话语和背后的强力，综合着诱惑和胁迫，让无数个体依它的指令思考和行动。作为亲历者，集体主义最强音的时期深重影响了胡军强，他的狂热和剧痛、厌弃和眷恋都与之密切相关。遭遇着这种话语，他的生命在被模塑和反模塑的过程中不断博弈和角力，但无论如何，深深印迹已经形成。这种成长经历的印迹之深，以及它的时常发作，让今日的胡军强依然视它为头等问题。对它的反复凝视和追根溯源，以及对它的蔓延渗透的及时发现和防范，成为胡军强长期以来的工作重心。

  如今，随着由高度封闭逐渐走向开放，在这块土壤上，越来越多的人心知肚明：在特定的制度下，有利于强权者的话语永远在强行传播着。话语的内容，可以根据具体的局势随时调整和变换，但无论是什么话语，出发点必然是强权者的利益。这决定了这些话语和大多数人的关系，也决定了这些话语和事实的关系。

  对强权者的话语，出于基本情感，也出于对开放世界、当代文明的认同，当然，更出于自身在利益格局中的位置，胡军强选择了站在当代公民的立场来思考和表达。围绕着这些话语的性质和对受众的影响，他展开丰富的艺术表达。他的艺术作品中，散发着浓郁的平民气质：朴素、实在、率性。这种气质和趣味，美学倾向不同的个体会有不同的感受，对它的评价，也要放在作品产生时的具体美学背景中。

  从胡军强的作品看，他集中于强权话语的本质属性和受众的反应。在他这些年的作品中，喇叭和锁链成为基本的视觉元素，和各种具体的空间、形象，以及抽象的形式、材料等发生关系，或组合或转换。通过各种手法，比如把喇叭器官化、和王座组合等，他反复强调喇叭的这种属性：强权者的喉舌、传声筒、放大器。环环相连的锁链，组成具体的人形，或填充到人形内部，或干脆就是显示锁链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用这些方式，他把锁链和心灵的桎梏、思想的束缚连接起来，用来表达强权者的话语对受众的影响：它们让接受者按这种话语的规训来思考和行动。在封闭的文化空间里，单一话语的长期宣传，能达到的洗脑、模塑效果之强烈，往往是超乎想象的。甚至，因为长期的宣传和四周大多数人的影响，即使有意排斥它们的个体，也往往不自觉的被它们渗透心灵，在日常的思想和行为中显露它们的影响来。

  明白喇叭的属性后，如何应对它成为日常的功课。检点自己和他人的日常言行，才能实证出强权话语的渗透范围和程度。继喇叭之后，锁链大量出现在他的作品中，直至今日，由此反射出他的实证：几乎无人避免、无处不在。这片土地在1979年代末开始解冻，三十多年的开放，大趋势是渐进的。但强权话语依然是如同空气般挥之不去的主流话语，而且在根据形势的变化不断调整和转化，袒露和隐蔽兼有。这种机巧而全面的传播，深度影响着被它笼罩的人，胡军强越是关注这个问题，就对它的影响力越有体会。和锁链相关的作品，既有具象也有抽象，让难以察觉的影响通过各种方式被视觉化，让人看到这些影响的实际效果——从观念的束缚到行为的模塑。

  胡军强的艺术语言是通俗的，不矫饰、不晦涩，这能让他的观念和情感非常直观的被人感受到。他的观念很明确，当他用尽可能浅显易懂的形象来表达时，他的预设观者应该主要是非艺术专业的普通人，因为艺术圈人时常类似过饱的食客，受虐狂般迷恋层次复杂、语义含混的东西，希望这样的东西能刺激他们。对胡军强来说，人的基本情感所导致的对自由的渴求，是他在五花八门的话语烟雾中抵御迷失的指南针。对自由的渴求，让他不愿在被束缚中寻欢，这时，强权话语的影响是他的主要生存问题。这首先是他的个人问题，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并尝试去了解和解决的过程中，环顾四周，会吃惊的发现，依然有非常多的人对这个问题浑然不觉。先知先觉的总是少数人，他们会率先敏感到某些问题并努力解决，但对少数人来说属于显而易见的常识，大多数人就是不知道。于是，反复的说，通俗的说，就成为试图向多数人传播常识者的重要工作。只有多数人的觉悟，才能让全局性的问题得到有效的改观或彻底解决，从这个角度，可以理解胡军强以及很多艺术家使用通俗语言的用心所在，越是通俗易懂，就越是容易影响大多数人。

  胡军强的作品中，散发出的是朴素、实在、率直、较真的气息。在灵巧的人看来，这种气息也可以看做是笨拙、生涩、粗糙、僵硬。艺术是一种表达方式，作品是生活的分泌物，什么样的生活，就分泌出什么气息的作品来，这是难以伪装的。胡军强是朴实的普通人，经历过愚昧的狂热时代，又作为草根在野蛮竞争的社会中艰难生存，他不想掩饰生存状况来强颜欢笑，也不想违心的伪装优雅精致。坦率的显露真性情，在本色表达中对生命所遭遇的问题较真死磕，对他来说更真实，也更自然更畅快。

  朴实通俗却较真死磕，是胡军强作品的特点。当这些特点和对生命、艺术的热情结合起来时，自有它的魅力。他的作品中洋溢着表达的热情，这种对表达的热爱，对艺术家来说其实是最重要的。行动，才是立场的真正显现，不行动，一切立场都无从谈起或相当可疑。作为有鲠在喉不吐不快的人，作为艺术家，表达就是天职，表达就是行动。对问题心知肚明却不表达出来，那就是不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