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德洪

 

当代中国的社会变迁所呈现的复杂而纷繁的社会景观为世人所关注，也深刻地影响着中国当代艺术的面貌。所谓中国当代艺术的“社会学转向”反映了艺术家视域的变化，同时也为美术社会学作为批评的一种重要理论工具提供了发展的基础。

陈安健以他的《茶馆系列》而为人们熟知。该系列作品以“交通茶馆”这个特定的社会空间的微观社会学观察而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昔日那个四川乡土画派里不起眼的小兄弟，以异乎寻常的坚守，承接了乡土绘画的衣钵，完全无视乡土写实风格的陈旧和世事的变换，通过“茶馆”这个独特视角，生动描绘了中国当代底层生活的风俗画卷和社会百态。陈安健的作品以一种平实的日常叙事超越了中国当代艺术中大多数不切实际的高谈阔论和文化呓语，而逐渐显现出它的价值，为美术社会学提供了一个独具特色的视觉文本。

重庆西郊的黄桷坪呈现出城市化进程中城乡结合部的典型景观，与底层社会的密切联系形成了四川美术学院独特的艺术生态。“交通茶馆”这个大杂院似的底层公共空间，在城市急剧的变迁中却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是陈安健创作灵感与素材的来源。在这个城乡结合部的角落里可以观察到当代中国社会不同阶层的面孔，普通的退休老人，靠一根竹棍谋生的“棒棒军”，漂在黄桷坪的艺术家和川美师生都是这里的常客，乡土与时尚、草根与艺术的混搭形成了交通茶馆特有的氛围。社会阶层的分化使不同的社会群体形成种种有形无形的区隔，而交通茶馆却像一个泡菜坛，容纳着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杂色相呈而又五味俱全，一代代川美师生在这里浸泡，又带着一身川味在艺术的江湖里沉浮。这个破旧的简易茶馆已经完全融入了黄桷坪的日常生活，成为黄桷坪一道独特的景观，也成为老川美恒久的记忆和精神地故园。“交通茶馆”犹如一个没有幕布的舞台，每天上演着一幕幕生活剧，折射社会的变迁也沉淀着岁月的印记，陈安健犹如一个黄桷坪的守望者，混迹于此，也将他的艺术视点聚焦在这里，他敏感地捕捉到社会变迁中的生动细节，一朴实的方式使“交通茶馆”这个社会学标本成为一个特定时代的社会角落里丰富的信息。他将那些逐渐褪色的回忆和当下生存状态相互交织，使作品在沉寂与没落的氛围中充满躁动的激情和对生命的感伤，并在不经意间折射出时代的变迁，触及了当代中国重大的社会和文化问题，也触动了每一个具有黄桷坪情结的人。

从所谓艺术语言的层面很难给陈安健的《茶馆系列》以关注，乡土绘画和照相写实的语言在中国当代艺术的语境下似乎显得落后与陈旧。但是陈安健的《茶馆系列》却以旧瓶装新酒的方式，超越了浅表的风情性描绘而焕发出新的生命。艺术总是具体而感性地和现实的人生社会联系在一起，正是在这一点上生活才成为艺术的源泉。陈安健曾经是四川乡土画派的参与者，虽然时过境迁，他却依然津津乐道地通过他的作品给我们讲诉充满浓郁重庆风味的茶馆故事，但我们很难把陈安健的作品简单归入所谓风俗画的类型。他并不刻意渲染一种浪漫的怀旧情调和乡土风情，而追求日常生活的直接呈现，他的题材来源于自己直接生活环境中的熟人社会和当下的个体经验，这些日常生活中熟悉的脸孔成为他画中的主角，陈安健《茶馆系列》正是因为与生活的零距离接触而成就了其艺术的典型和鲜活，以至于陈丹青在文章中记述看到《茶馆系列》犹如席间尝到土产的榨菜，才感到自己分明到了四川。陈安健对生活细节的观察和描绘是敏感而机智的，虽然他的写实技巧博得了很多人的喜欢，也被一些人所诟病，但陈安健作品的价值并不来源于写实技巧的高超。他有意识地放弃了样式主义的风格化套路，也不在画面上炫耀技巧。陈安健是一个纯粹得有点老实巴交的画家，绘画性是他一直坚持的追求。他享受着笔触和油彩在画布上反复玩味和涂抹的快乐，这种绘画性带着手工劳作的印迹，使作品摆脱了图像化的机械复制而具有人性的温暖。伦勃朗的深沉与朴素，罗克威尔生活化的幽默和生动，克洛斯照相写实主义的理性和精确都给他以重要的影响和启发，陈安健固执地坚持画应该让人不费解，明白而易懂，不过多依赖理论的解说和阐释。这或许是他在多元而喧嚣的当代艺术圈一直坚持朴素的写实性语言的真正原因。这使他总是处在潮流与时尚之外成为一个所谓“背时”的画家，从学生时代的苏派油画到乡土写实，在到现在的《茶馆》系列，陈安健的艺术顺其自然地发展，虽然保持着对当代艺术发展的关注，但他并不追求一种刻意的前卫姿态，他本人也没有进行宏大叙事的冲动。陈安健的《茶馆系列》并不刻意去揭示和表现所谓的主题，平民化的生活和平常的心态使原汁原味的生活情境通过他的作品得以无碍地呈现，反而使他的作品呈现出一种冷静的客观性。陈安健在艺术语言上的成就不在于他对艺术语言本身的拓展和深化，这种语言实验和探索与他无缘。然而，他找到了对他而言最恰当的语言和方式，在多元的当代艺术生态中，这样的方式自有它的存在价值和空间。

以社会学的观点看，具体社会情境中的人都在扮演着各种各样的社会角色，从而形成各种社会互动关系。茶馆里每个人物的形象生动而鲜明，一张张四方桌前有摆不完的龙门阵，鸽协的退休老人在交流养鸽的经验，一个老者正在给一个小姑娘看手相，一个不经意的表情，一个模糊的身影……这些都被陈安健敏感地一一捕捉进他的画面。陈安健迷恋于这种微观社会学的观察，但他并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旁观者，在某种意义上他也在扮演编剧与导演的角色，茶馆里形形色色的人物犹如一群演员被他安排进了各种精心设计的情节和场景，形成一种真实地虚构。而事实上陈安健也在很大程度上延续和影响着这个茶馆的现实存在，使它刻意地保留在一种特定的状态和氛围。因而，无论是现实中的交通茶馆还是陈安健画笔下的交通茶馆都越来越具有一种“拟剧化”的特点。陈安健近期的作品中这种戏剧性的设计感已经非常明显，对生活的本色描绘逐渐让位于一种观念性的视觉重构，茶馆在画家的笔下越来越具有一种象征的意味和对生活的感慨。在貌似客观的描述下，艺术家也将画笔下的茶馆众生打上了自己的印记。

社会的变迁从来不会停止它的步伐，黄桷坪因为涂鸦街而着实热闹了一阵，川美也因为校区的搬迁而开启了后黄桷坪时代。“交通茶馆”和里面形形色色的人都是历史匆匆的过客，当“交通茶馆”这个社会学标本越来越脱离它原生的社会生态和土壤时，其社会学的标本意义和价值又将在何处去寻找呢？陈安健的《茶馆系列》就成为艺术家必须面临的问题。

对中国经验的表达成就了中国当代艺术以系列经典的作品，陈安健的《茶馆系列》也以其独特的视角和鲜明的本土性而为人们所熟知，但艺术家必须面临生活的挑战而不断推动自己的艺术，后《茶馆系列》的陈安健会给我们一个怎样答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