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还未学会怀疑的年纪便拜师学画。一笔一划，一木一石，山水定式，平远格局。这些于我而言，未知觉中已深刻在心里。在我画山水的第一个十多年里，山水对我而言是神圣的，只可膜拜，不可细究。画树要从枝起，画石需分三面。没有为什么，这似乎是一种仪式，一种无须过程便可得证的公理。于是我便开始临摹，临老师的画，临古人的画，临那些我所能够找到的印在简陋书册上模糊不堪的画。不问为什么的画画是最快乐的，简单而又纯粹，可惜的是，你终究会有问出为什么的那一天。

所以，我又是不幸的。

当我开始怀疑的时候，没有人可以给我答案。翻遍中国美术史，似乎从宋元开始，山水已成定式，我们以得古人遗韵为荣，以仿他人山水之六七分为一生之追求。我亦如此，只隐约觉得，这似乎不是我自己的山水。伏案埋首十余年，一朝抬头，我才发觉，自己除了在纸上，还未认真看过真山真水。

于是乎，看山取代了画山。我背上行囊，开始游历一座座我知道或不知道的名山大川。满怀着 “师法自然”便可以得到“自己的山水”的憧憬。然而一回到城市，记忆中的山水便立即开始模糊。我依旧没有跳出幼时学画时自己所搭筑的囹圄。先天的直觉告诉我，纸上的山水依旧不是我自己的。师法自然，却未深刻！

或许，现实中的山水已经离我远去，在黄山游人如炽的峰顶，在贡嘎渺无人烟的垭口。我始终是一个游客，或为景色所感动，或在精神上有所共鸣。但山依旧是山，于我而言，不是山水。作为一个城市生物，我几乎可以看到玻璃幕墙上反复折射弹跳的WIFI信号，但在山中，收获的仅仅是美景而已。我似乎已被城市所侵染，对自然，只能感受，无法洞悉。精神的触角在真山真水前远不如在我习惯的生活环境中敏锐，浅尝即止的感受，让笔墨显得轻浮。城市中的我，纵然想师法自然，但不可得。

后来，我选择了广告创意作为职业而非画家，因为我不知道画些什么。在我画山水的第二个十多年里，我依旧在不停的画，只是没有再去临摹，但我知道，对着自然山水的时候，我依旧在脑中不断套用前人画作的构图，设色，甚至于细节。我对现实中山水的感悟，不足以描绘我精神上的栖居之所。

在作为广告人的第四个年头，我碰到了一个对我影响满大的人，一个怪咖，一个批着中国人外表的真正老外，一个保持着孩子心态的老广告人。

Andrew Lok，前BBDO上海办公室执行创意总监，我曾今作为广告人时的老板。一个对中国的人情世故颇了解的人。但事实上，了解他的人知道他很老外，用广告圈的行话来说就是—这是一个用英文思考的人。

他了解西方艺术，但对中国艺术的概念几乎为零。但或许正因为如此，他看中国画的角度，给了我些许启发。

我刚入广告的那几年，用了很多山水画元素在广告上，拿了不少广告上的奖项，从而让我有了一些谈资。又开始乐此不疲的画我的山水。很少再去想这样碎片式的拼凑和描摹是否可以填补我精神上的空虚。他对我的画很有兴趣，我们谈了不少，当然，我是以对付一个老外兼老板的态度去敷衍的，直到有这么一段对话产生。

 

ANDREW：中国画只能画非现实的东西吗？

我：我们都画自己看到的！

ANDREW：那为什么我看你画的都是山山水水的？

我：山山水水也是现实中的，你去看下真山真水，会发觉我的用笔就是最好的表现方式。

ANDREW：你为什么不画现代的东西？

我：我从小学的就是山水，我还没拿铅笔就开始用毛笔画石头了

ANDREW：可现在外面没石头了，都是水泥

我：……

 

于是我便开始画水泥了。或者说我开始画我所看到的一切东西，不仅仅是因为这番谈话，更因为我突然想通了“我的山水”为何物。

在我的固有观念中，山水的形和神互为表里，精神的外放需要以山水的构架予以容纳。我必须通过描绘目之所及的现实山水来追求我精神上的栖居之所，在我无法与现实中的山水取得足够共鸣的情况下，精神的山水，犹如无根之萍。的确，形和神无法分离。但形，却未必只能是“山”或者“水”， 一直沉迷在传统山山水水所构建的世界中的我，无意中把自己的观察对象限制死了。

我的山水！是我所追求的自己在精神上的彼方。如此这般，在一个现实中的山水已被我们逐之万里之外的年代，对一个体验现代碎片式生活的人而言，又何必拘泥于“山水”二字字面上的释意。如果我心中有山水，那么，我眼前的一切，皆为山水，远方是山水，眼前也是山水，城市是山水，行人是山水，钢精水泥，路灯电线都是山水。我所企及的，只是山水内在永恒的人文情怀而非外在的躯壳！名山大川里我没有找到自己的山水。出来后，举目四顾，皆是山水。

我处在我自己的时代，无法强求与前人所见所闻皆一致，我所能继承的，是中国山水画隐藏在笔墨后永恒的时空概念与恍惚的现实生命的对比。我描绘眼前的事物以及他们给我最直接的感触，我画雾霾天朦胧如仙境的城市，我画曲中人散后暗弱光线的下玻璃酒杯，我画神秘莫测的云海，依稀看到鹤唳九天。

我以看待山水的角度去重构眼前的一切。现在，山或水本身对我都不重要，对我有意义的，山水二字而已。如果山水未在现实的此处，那一定，在精神的彼方。

 

2016-3-1

丁文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