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生成的汉声——中国当代水墨【下篇】
地 区:杭州
策 展 人:何勇淼
学术主持:杨键
艺 术 家:梁铨、李秀勤、严善錞、王天德、南溪、桑火尧、武艺、魏青吉、田卫
开幕时间:2024.9.22 16:00
展览日期:2024.9.22 - 2024.11.30
展览地址:浙江省杭州市中山北路1号
展览场馆:人可艺术中心
联系方式:
导入语
人可艺术中心荣幸地宣布,将于2024年9月22日至11月30日呈现“尚未生成的汉声——中国当代水墨”【下篇】。此次展览由人可艺术创始人何勇淼策划,艺术家、诗人杨键担任学术主持,中国美术学院当代水墨研究所提供学术支持,汇聚了梁铨、李秀勤、严善錞、王天德、南溪、桑火尧、武艺、魏青吉、田卫9位中国艺术家的近50件重要作品。
自上世纪80年代初期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当代艺术已经经历了四十余年的发展历程。在当前国际与国内局势发生重大变化和调整的背景下,重新回顾、审视与思考中国当代艺术的现状显得尤为紧迫。此次展览从中国当代水墨的思脉出发,呼唤汉声,实验性地提出:在面对以西方为参照系的当代艺术思潮中,是否能够找到真正意义上代表中国的自身的现代性?进入后疫情时代,人类的精神面貌又该如何重新书写?是否存在一种具备深刻内观后的精神超越性?这种超越性是否能够在个人的艺术创作中得以体现?策展人何勇淼指出:“汉声是尚未生成的,它不是一个固定态,而是一种连续的动态,呼唤汉声本身就是一个寻找的过程”;学术主持杨键谈道:“汉声是不说闲话,从根本入,从根本得(…...)汉声如小米,颗粒小,却最具生命,最能生发。”
《为什么要重建汉声》
文/杨键
百年来我们的文明已经成为废墟,这是在我出生时发生的事实,而当这个文明成为废墟的时候,无数的人会因此而或异化,或非人化,种种不幸确系因为文明成为废墟,而此等情况直到今天并无好转。我在这里先谈哀悼,在我的哀悼之处是我们的重建之地,但我今天哀悼的对象并非某个具体的人,而是被废墟化的文明现状。
我首先要哀悼的就是我们作为一个中国人,许多生活的细节正在消失,比如《朱子家训》一开头说的“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每当看到这样的句子,总有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动,这已经是多么遥远而又亲切的汉声,再比如我们早上的一碗白米粥,你只有经历了八十年代,直到九十年代直到跨世纪以来的物欲之流,你才能感受到最幸福最受用的依然是一碗白粥,一碟咸菜,经历欲望我们才知何谓朴实,经历风浪才知何谓水落石出,一碗白粥是一种朴实的水落石出的生活,无论在哪里,一碗白粥就够了。朴实是基本的大道,朴实里有清净心,在它消失之后必定会被欲望之道取而代之。记得七十年代的时候,我们的生活中还有一个细节,就是那个年代其实是没有什么垃圾的,大小便都能派上用场,从起点到终端都在一个良好的循环里,经常可以看到拾粪的人,拉粪的车,也不用化肥,农民肯吃苦,挑的是秧泥,用来作肥料,而且几乎见不到塑料袋,人人都提着篮子,站在泥巴地上的心境是个爱惜感恩的心境,尤其秋天稻谷金黄的时候,天地的恩情显而易见,迫使人心肠柔软,过去的生老病死,所有的细节都顺应自然,现在都不是这样,令人安心放心的细节越来越少了。从这里可以看出真正中国人日常生活的细节已经成为废墟,人被简化为吃喝拉撒的动物存在,直击性命的细节难得一觅。
我要哀悼的第二点是当人被简化为动物性存在,语言也会紧跟着成为废墟,记得小时候我认识的许多字都是我被抱在父母亲的怀里认识的,当时人头攒动,他们一边看大字报,一边教我认上面的字,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大字报是骂某人的,就是说,我的第一口文字奶里就有仇恨,之后,九十年代的时候,经济大潮了,我们的思维和语言又变成了贪欲,再后来,语言又不断地被简化工具化标准化与科技化,总之,在我的教育里难见语言的原貌。我们的汉语,在我们第一次接触它的时候,已经不是原貌了。
我要哀悼的第三点是圣贤之学成为废墟。古代教育的目的与宗旨非常明确,最低的门槛,你要成为一个人,其次是君子,其次是贤人,最高标准就是圣人,但是在我们教育里,连成为人的教育都很困难,遑论圣人这个最高标准,之间的最大区别是,现代教育是教人睡过去的学问,圣贤之学是教人醒过来的学问,一个教人睡得更沉,一个希望你彻底醒来,一个是本来样子的彻底迷失,一个是本来样子的彻底恢复,这是汉声的最高意义,如果你不学习圣贤的见性立命之学,即便读到了博士学位也只能是一种吃喝拉撒的动物存在,这是说的社会教育,家庭教育方面,因为几代父母在家庭教育方面几乎为零,造成几代儿女无人格甚至无生活能力,这是我要哀悼的因为圣贤之学成为废墟之后带来的灾难。圣贤之学的根本目的是帮助我们发现真我,建立真我,这样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现代教育恰好帮人建立的是一个功利骄慢十足的假我,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圣贤之学的回归了,醒来和发现真我最重要,这是汉声的根本处。
我要哀悼的第四点是孝之废墟。这是最基本的汉声。在古代,以孝治天下是一条通则。二十多前一个深夜,我乡下的舅舅忽然出现在我家中,说他本来想在长江里一跳了之,因为儿媳太狠,儿子又做不了主,此等情况在乡下早是常态,还有一个故事,妈妈病危,儿子回到老家,三天后,妈妈还在被病苦折磨。儿子说,我只请了七天假,你还没死,这怎么办?妈妈第二天就死了。儿子草草安葬了她,回去上班。从前村子里个个都是孝子,从前女儿嫁到别人家去,只会兴旺人家,不会害人家。现在是什么样?家里家外皆如此了,孝成为废墟,而且如此普遍深广,如果某人家出现一个孝子那是靠天收的,古典绘画里有忠诚,忠实于人,忠实于山水,忠实于人心,忠实于自然,守一不移,忠诚即孝心,即汉声,现在还有吗?
我要哀悼的第五点是因果的废墟。民国高僧印光大师被人问道:何以治国?印光大师只回答了两个字:因果。今天谁还相信因果,过去不识字的人都信因果,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念头,皆有因果,现在研究生博士生都不相信因果。因果成为废墟已经许多岁月了,又有什么事不能做呢?没有因果观,自律不可能建立,生命又能走向何方光明呢?以因果治天下无需一枪一炮,怪不得直到民国的时候,我们都是一个没有警察的国家。
我要哀悼的第六点是礼的废墟。礼者敬人也。礼的核心精神是诚与敬,诚是自诚,敬是与他人的关系,两者直指生命的通境,礼是到达生命通境的路径,不是简单粗鄙的平等所能为,而是最深广的人与人与天地万物之间的通境,光明之境,但是一旦礼成为废墟,生命本有光明即会被遮蔽,心在长夜而难自知。乐是在礼之后,无礼哪有人间的最高之乐呢?礼是最深刻最本质意义上的平等,礼是因,乐是果,无礼不会有乐。只有礼,只有诚,只有敬,我们才能到达生命的通境,旁的办法没有。汉声之所以感人,古典绘画之所以感人,就是以礼而而到达了诚敬之境。
我要哀悼的第七点是祭祀已经成为废墟。多少年前我去皖南乡下,多少美丽宽敞的祠堂已经报废不用了,那些大祠堂当年用的是最好的木材,最好的石材。最好的工匠,表明我们过去的人对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的重视,如果没有先人没有祖宗的概念,,你就很难活在历史和大生命里,你也很难有生命的悠远和生命的尊严,再有一点,你的生命很难被纠正,没有祭祀,我们在纵向上失去了生命感,在横向上也失去了与同时代人的联结,现在人为什么如此自我,对恩情又是如此淡漠,是因为没有祭祀了吗?祭祀里有守成也有更新,反复地画山水就是祭祀山水。
我要哀悼的第八点是中庸的废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百年以来它已经被科技至上所淹没,引领人生的不再是中庸,而是科技。不在中庸里如何有育,如何有生长?
我要哀悼的第九点是汉文明的无上至宝清净心的汩没。汉文明本身是一种自省的文明,寒山和尚说,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弘一法师说,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王阳明去世前说,此心光明。三个人讲的是一个意思,这明月一样的心是汉文明的无上至宝,我们还有吗?要恢复的是我们的心,不是别的,问题就在这里。
我要哀悼的最后一点是道的废墟。朝闻道,夕死可矣。今天谁还能这样?安贫乐道,今天谁还能如此?“高者必堕,生者必死”,这是佛陀的前世用头目脑髓换来的。中国人讲道,外国人讲哲学,道是用来践行的,哲学只是口头上的东西。抱一以为天下式,这是实践来的。我们从最讲道的变成最不讲道的,文明的废墟其实就是道的废墟。
难以想象,文明会成此等模样,一直到陈寅恪,钱穆,牟宗三,唐君毅等等,皆可称之为文明之子,我们这几代很难称为文明之子,我们是贪欲之子,仇恨之子,嫉妒之子,傲慢之子,唯独不是文明之子,我们是这个文明之外的一种动物性存在,二十世纪迄今我们一直处在青春期的状态,这个青年是以背叛父母,背叛祖先,背叛圣贤文明为特点,一百多年以来,我们都在列祖列宗之外,在这个圣贤文明之外,这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里是从来没有过的。我们是在宝山而空手归,在我们文明的废墟里有无数的宝藏被束之高阁,这样,我们也就一切归零了,这是我的哀悼,哀悼之后就是重建。有一个细节,1958年,我奶奶从老家步行几十公里,给我们家送来两样礼物,一个梳妆台,一口大缸,梳妆台是清代的,矿物质颜料画的,至今还很艳丽,现在早已散了架,唯独那口大缸还在院子里,笃定而沉实,每到冬天的时候,缸外漫天灰尘,缸里的水却有一种难以想象的清澈,也许重建工作可以从这口大缸里的清水,从我奶奶梳妆台上娇艳的颜色开始,我虽然没有见过她老人家,但我认定此两者皆是我奶奶的面容,这是废墟里真正要开始的地方,难道不是吗?
以上所谈乃文明环境问题,并非此文重点,以下所谈是在此环境中关于汉声的重建问题。众所周知,百年以来,我们都在学别人,因此而忘了自己,以下所谈也许正是我们忘掉的,也许不止十点,也许更多,但现在就谈这么多:
首先,汉声是无欲之美。比如山西晋祠宋代侍女像虽是底层侍女却有着无欲之美,看似普通却过目难忘,也是因其无欲而有神采。苏州园林,由石头,水,木头,植物构成,也完全无欲,纯自然的而能达至超越人欲的境界,因此,汉声是无欲的。人心安顿在自然里,而不是欲望里,这是汉声。无欲则有纯净之相,纯净自然感人心正人心。一张画,一块石头,一张书法,经历了无数岁月,失去了火气,呈现的是无欲之美,因此汉声无论在山水还是人物指向的都是无欲之美,可以因为清澈出得了尘埃。
其次,解沾去缚是汉声,汉声的终极目标为自由与活泼泼的生命,要将一切大与小的执着通盘放下,因此汉声显得孤冷与清新,孤冷中有清新,清新中有活泼。净明性体,豁然涌现,在真生命中获得永恒的清新与活泼。解了沾,去了缚,真生命才有天亮的可能,真生命之光方可涌现,无物无我,人天一体,汉声追寻解脱,而非在声色中沉迷,汉声日思夜想就是一个超然,日看日新,没有旧过,得了清新的奥义,奥秘,金农说的,“举体清凉,”就是解沾去缚之后的境界。清新,一眼见底,却深不可测,清新是首先,紧跟着就是活泼。
其三,是一,还是二?我们当然是一了,但这一,非眼见,非耳听,一是真功夫,根尘脱落才可一见。一是功德,从清净中来,二是染污,从烦恼中来,一是喜乐,二是无穷之苦,一是无上庄严,二是无尽攀援,一之门向内而开,二之门肉眼可见,其苦无穷。
其四,汉声之妙在于化, 一个人,一滴墨,一滴泪,在天地间化掉了,一声蛙鸣在化境里格外清新,但那蛙鸣并没有出离化境,化境乃真境,化是彻底的平等。古人回归化境易,今人回归化境难。化境就是没有缝隙,就像一个无缝的鸡蛋,又像过去的县城到处都如气孔般的溪流。
其五,归根的汉声,汉声是归入这里,契入这里,安住这里,这里就是根,因此,汉声是不说闲话,从根本入,从根本得。听鸡叫而辨明时间的汉声,在混沌中安住生命,没有钟表,没有知识意义上的时间,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汉声活在天地日月的时间里,而非一个钟表的时间,汉声乃天地日月的时间养育出来,焦虑的钟表养不出汉声。
其六,不动为汉声。归根曰静,静曰复命,你愈静你也就愈接近生命的真相,生命的真相就是不生不灭,你愈静你也就愈临近你生命本来的不朽性,当人欲消亡殆尽,你也就回归了你的本来,本来有一种不动性,所以我们观看中国古典山水画或是人物画的时候,其正面和背后总有一种深刻的不动性,如大山一般屹立在画面,哪怕很小的一张画也有这种不动性,这个不动就是我们生命本来的不朽性,所以,汉声艺术一上来就是安住在生命的本来面目上,当艺术一旦复归于本来面目,它在画面上出现的细节才那样动人心魂。中国的山水画抑或是人物画总有一种不生不灭的生命真性感动人心,因此生命本身晶莹朗澈,他的画自然晶莹朗澈。
其七,无我乃汉声之核,因为放下,内在的生命之弓悄然拉起,放下的越多,那张弓拉得越紧,放到最后,那真力才弥满画面。放下如同铸剑,时刻准备将身体投入火海,与那剑合二为一。因此,几乎没有什么身体性,只余精神,看上去很好懂,就像禅师的偈语一样,每一字你都认识,但你却并不懂得其中的意思。山里面没有人,可那树长得是从未见过的奇与从未见过的自由,山里面没有人,可那花开得是从未见过的美与芳香,古人的山水与人物都创造了有人也无人的奇境。放下还有一个好处,他的画有了阴柔之力,只有母亲能让我们回到汉语,只有母亲能让我们回归弹性,那几根汉语的阴柔之线,背后还悄然出现了一个父亲在使力。
其八,斯文乃汉声,我见过斯文人,有些斯文人生下来就是斯文人,现在斯文人难得一见了,中文系里连男生都招不到,斯文从何而来?斯文只能靠天收了。中国文人的面容就是斯文,中国画的面容也是斯文。斯文是圣贤文明与天地精神养出来的,现在用什么养呢?
其九,如何利他为汉声。 汉声其实很难懂,很抽象,原因在于它的超越性,也就是一切皆已洞明,看明白的艺术,并非青春期的艺术,而是一种老年艺术。哪怕一张仕女图,甚至一张春宫图,超越也在其中。我少一分,超越,与紧随而至的神圣性就多一分,我少两分,超越,与紧随而至的神圣性就多两分,我没有了,利他才会出现,汉声的主要特点就是因为它的超越性而抵达的利他。汉声的超越性一直维持在那里,直到民国才衰竭下来。超越性没了,我做了主人,因此彻底颠倒,与汉声决裂,那个安住在无我之道与自然之道上的数千年的无我,从此安住在极易朽坏的我上。只是彻底地无我,镜子才能出现,一张画才能永恒地利他。汉声如果不能利他,汉声就无法在时间里延续。
其十,一切如梦为汉声,有一首丘处机的诗讲的就是这个梦:
昨日花开满树红,
今朝花落万枝空。
滋荣实籍三春秀,
变化虚随一夜风。
物外光阴元自得,
人间生灭有谁穷。
百年大小荣枯事,
过眼浑如一梦中。
希望就在醒来,希望就在空性,希望就在无我,其实就在一切如梦,没有这些就没有更新与新生的可能。汉声如此之衰,有识之人,有格之人,有行之人,脱胎换骨之人,如此之少。一百年学人家把自家宝贝全忘了,在歧途以为在正道,遍地狼藉,到处是汉声,无人听,无人要。
这一百年太向外,太紧张,太躁动,我们已经没能力欣赏古人那种安静松弛向内的艺术了,没多少人再画水墨,没人再玩这古老落后的黑色,没人再想着守成与更新的事情,都跟着一条快车道跑了。
这里所写仅汉声之点滴,它们彼此之间不仅相互勾连又相互渗化,名虽不一,义却一矣,以西发现东,以东照见西,东中有西,西中有东,无东无西,无高无低,不分彼此。
沈从文八十余岁回故乡,听到了傩戏,泪流满面,大声说道,“这是楚声,这是楚声”,汉声如小米,颗粒小,却最具生命,最能生发。
2024年5月3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