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小说家F. Scott Fitzgerald的小说《Tender is the Night》，笔触温柔，如夜色一样，覆罩着那些身心分崩离析的角色，命运把他们导向不知何方，在精神困顿的尽头，可以歇息安躺的地方——或许那可称为“爱”——也遥不可及。

 

艺术家马玉江用了一年时间，在夜晚的麦当劳，捕捉了一群散落在城市边缘底层的灵魂。他们无家可归，像麦当劳这样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的连锁速食店，却成了临时的庇荫。一张轻飘飘的单据，如同一张入场券，以最微小的消费，换来一夜栖身。而这张轻飘飘的单据，也是他们在现实世界的最后一根浮木，承托起轻飘飘的存在。这关键的分别，叫做“尊严”。

 

然而，也即是说，还有更底层的，还有连麦当劳最便宜的东西也消费不起的，还有更走投无路的。在资本主义世界冷气充足、黄灯映照、人来人往的地方以外，还有没有光的所在。

 

这里是什么样的世界呢？在艺术家凝视、记录、收集、再现的“夜”里，这些浮木上的人一一出场。在一些新闻报道里，他们被称为“麦难民”（McRefugees)。舍弃图片、影像等更直接也更容易介入的纪实方法，艺术家选择了更迂回的路径走进他们当下的状态，运用不同维度的一手材料，建构出现代都市生活废墟上的心灵图景。

 

单据、铺天盖地的单据，数字不是数字，是消费数字背后一个个真实的人：一个细可乐、一个细薯条、一个苹果批，几蚊，十蚊八蚊，琐碎零钱。像细沙一样，轻易随风飘走，却是生活最后的堡垒。

 

时间慢慢蚀去这些琐碎，终将复归于无。轻飘飘的单据，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还剩下重量，用高精度的电子磅称出零点后的数字，从0到1之间，每颗微尘不曾被遗漏，无法被消减，如同存在的记认，灵魂的刻度。

 

从数字里还原回来的个体，也出现在艺术家的文字里。他在笔记本子写下了各种人物、食物、衣着、声音、气味、表情、习惯等等，充满着细节，透过敏锐观察与感受才能抓到的细节。在日复一日的相遇里，他也和一些人建立了默契，有人把单据主动送赠，有人在过农历年的时候，给他留字条送上祝福。这些故事，也通过文字述说出来。那些夜晚，那些在特定时空与场景停留过的人，他们的存在痕迹，也从此凝定下来。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有一晚，他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自助点餐机前茫然，这段日子的经验告诉他，这男人可能没钱也不知道怎么办却又不好意思坐下来，于是他走出麦当劳从另一个门再进来，走到自助点餐机前按了几下，什么都没有买，又到旁边坐下。那男人看到他的“示范”，好像得到启发，也照着做，在点餐机上随便按了几下，什么也没买，然后找位子坐下来。

 

文字记下来的故事里，有着艺术家温柔的凝视。在那个当下，他感应到他人的痛苦。这种感应，就是同理心。也是作品传递出来的力量。

 

夜色温柔，照在所有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