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修斯与船——黄小丹个展
地 区:福州
策 展 人:张芳
学术主持:
艺 术 家:黄小丹
开幕时间:2023-10-18
展览日期:2023.10.18 - 2023.12.17
展览地址:福建省福州市晋安区宦溪镇桂湖路2号
展览场馆:桂湖美术馆
联系方式:
忒修斯与船——黄小丹个展
文/张芳
如荣格遭遇洪水的幻像,在认识黄小丹以后,我看到精神的纯度又一次布施奇迹。
但如果你问黄小丹是谁?我只能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也仅是她众多姓名中的一个。普通得和许多被给予她的事物一样,都是后天的、可改的,甚至一个人一生的经历也是。她是什么时候知道这点的呢?是在成为艺术家之后吗?
她就此做过许多尝试,可惜现在我已无从知晓全部。或许这场关于黄小丹的展览,将她带到公开舞台上的同时,最深层的秘密仍如聚光灯之下物与影、明与暗的必然交叠,勿需借助言语,而是期待着耐心的目光,变化的观看,找到各自理解的最佳角度。
而我的角度来自时常午睡的一张沙发,正对面不远的墙上挂着她的一幅作品:以摄影棚的白色幕布为背景的图片上,黑色墨水在可辨的快速动作中,被涂抹为上大下小的竖形块面,立于左右两侧;中间似人形的物体,由大小各异的圆形不按比例地随意堆磊,边缘顺滑、铺展平均的黑色积蓄着平静柔和、内敛克制的情绪,与侧旁不受控制的岔裂笔划贴紧。松与急,缓与凝并峙的状态,让我想到刚从一场梦中醒来,充盈放空的神志试图接续因睡眠而中断的记忆,却始终回想不起内容时,生理性地眨动的眼睑与失焦虚张的眼眸。我把在它面前醒来短暂对视的片刻,作为“梦的精神分析”的日常练习。
那时的我还未曾听闻其人。她参加过桂湖美术馆的开馆展。展览结束后,从未现身的艺术家将参展作品全数留在美术馆,杳无音讯。我于美术馆开馆一年之际入职。收到委托代理艺术家全部作品遗产的消息时,曾去馆藏仓库清点翻看。那是我第一次知晓她的存在。
尘封于仓库中的另一组作品引发了我的好奇。三联幅的中间是一张以法国小说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头像为底的拼贴。在此,我找到了理解黄小丹创作的又一角度。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特里克的写作涉及历史的幽灵、无名者的记忆与自我身份的探寻。
“古怪的人。所经之处只留下一团迅即消散的水汽。我和于特常常谈起这些丧失了踪迹的人。他们某一天从虚无中突然涌现,闪过几道光后又回到虚无中去。美貌女王。小白脸。花蝴蝶。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即使在生前,也不比永不会凝结的蒸汽更有质感。于特给我举过一个人的例子,他称此人为’海滩人’:一生中有四十年在海滩或游泳池边度过,亲切地和避暑者、有钱的闲人聊天。在数千张度假照片的一角或背景中,他身穿游泳衣出现在快活的人群中间,但谁也叫不出他的名字,谁也说不清他为何在那儿。也没有人注意到有一天他从照片上消失了。我不敢对于特说,但我相信这个‘海滩人’就是我。即使我向他承认这件事,他也不会感到惊奇。于特一再说,其实我们大家都是“海滩人”,我引述他的原话:‘沙子只把我们的脚印保留几秒钟。’”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暗店街》
从莫迪亚诺的创作观念中,我找到了对黄小丹作品中蒙太奇拼贴的解释。艺术史、X光生化影像、网络图片、快手摄影等,穿梭时空,打破边界的尝试与艺术家游移于不同国度的生活经历有必然的联系。如“海滩人”,她在故土籍籍无名,却在大陆的另一头,成为职业艺术家。和如今追求梦想,出国深造的学子不同,黄小丹选择他乡则是无奈之举和机缘巧合。她将漂泊浪迹带来的失落离散感,寄托在对偶遇的遗迹碎片进行搜集整理。记忆的考古将无数他者的面孔组成的如万花筒般的镜像,似乎艺术家试图将被迫改写身份的现实境遇,转化为在创作中主动编造导演。其间戏剧性的转折是如何发生的呢?
我想起了书架上一套友人所赠的王小波全集,在同样受莫迪亚诺启发而成书的《万寿寺》的开篇,作者写道:“莫迪亚诺在《暗店街》里写道:‘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这本书就放在窗台上,是本小册子,黑黄两色的封面,纸很糙,清晨微红色的阳光正照在它身上。病房里住了很多病人,不知它是谁的。我观察了很久,觉得它像是件无主之物,把它拿到手里来看;但心中惕惕,随时准备把它还回去。过了很久也没人来要,我就把它据为己有。过了一会儿,我才骤然领悟到:这本书原来是我的。这世界上原来还有属于我的东西──说起来平淡无奇,但我确实没想到。病房里弥漫着水果味、米饭味、汗臭味,还有煮熟的芹菜味。在这个拥挤、闭塞、气味很坏的地方,我迎来了黎明。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王小波将"Je ne suis rien”意译为“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而更多读者偏向于其本意:“我什么都不是”。否定和消除“过去”招致失忆般的身份危机,与古老的思想实验“忒修斯之船”的悖论殊途同归。哲学家普鲁塔克在公元1世纪的时候提出假设,希腊神话英雄忒修斯的木船可以在海上永续航行,归功于不间断的维修,任何部件一旦腐烂,就会被替换掉。以此类推,直到所有的部件都不是最开始的那些,这艘船是否还是原来的忒修斯之船,抑或一艘完全不同的船?如果不是原来的船,那么转变的临界点发生于何时?延展猜想,若将所有替换下来的部件重新拼凑,那么哪一艘船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呢?
逻辑建构的困境源于语言的迷雾制造的想象与现实的混淆。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而两片不同的叶子却都可以被称为叶子;眼前所见都真的存在,那么假的概念必然源于凭空设想;如果时间必然要流逝,为何强求不朽?无论道德、宗教、科学乃至艺术,人类文明是经过智慧的精心选择和推演后,从不同的角度对世界的简化和伪造。没有一个可以涵盖“一切”事实的概念,甚至用现代文字写下的“永恒”,都只是历史上新近的发明。当下我们视作最基本、最重要的信念与价值,或许有一天也会如成年人眼中的儿童玩具:无足轻重,并且注定被抛弃。
“生活的本质是:为虚构作注”,黄小丹思索着自己以及所有被设定的教条人生。一种将使所有人愕然的发现是,我们竟然都无意识地接受了知识的“绝对”和“客观”,并重复着相似的努力,去过“正确”的生活、做“正确”的艺术。而经历文化身份和社会标签的戏剧性生活突变,更她促使抛弃仅用一种意义系统来表征自己的生命体验。图像后的图像,符号化的文字以及蒙太奇拼贴替代了早期绘画实践。虽然这些创作方法并不独特,她期待以此发出和尼采告诫一样:“一个人为了成为艺术家而付出的代价是,要将所有非艺术家称为’形式’的东西理解为内容,理解为’质料本身’。接下来,这个人当然属于一个颠倒的世界:从此以后,内容变成了某种仅仅是形式的东西——包括我们的生命在内”。(尼采,《强力意志》)
面对着无比壮丽的美景,“海滩人”会选择踩着残留的脚印前行吗?对此,尼采给出的答案是“承认非真理作为生命的条件”。对忒修斯而言,重要的不是一艘牢不可摧的船,而是借由观察与修补以便延续大海上的无尽航行漫游。这也是黄小丹在对已有图像和文字着魔般“延异”的过程中,获得一种游戏似的入迷体验和“自由精神”。“意识到有关存在真理的缺席,意识到’生命是无限多样可能解释,并相应地提供了无限多样的可能解释’的谜题(萨拉•柯夫曼,《尼采与隐喻》)”,黄小丹不再困惑与焦虑,从反抗走向和解,从迷失开始旅行,从观看进入表演,从模仿深入虚构。
“为了茁壮成长,一个人需要多少信仰,需要多少’坚固的’东西,需要多少因其执着而不希望被动摇的东西,这是衡量一个人力量的尺度(或者把这个观点说得更明确一些,衡量一个人软弱的尺度)……相反,一个人能够设想自我决断带来的这种快感与力量,能够设想被精神用来向一切信仰与一切追求确定性的希望告别的这种意志自由。精神习惯于在脆弱的绳索与可能性上维持自身,甚至在靠近深渊之处舞蹈。这样的精神就是出类拔萃的自由精神。”
——尼采,《快乐的科学》
图像的搜集、X光化、模糊、扫描的重影等,皆指涉艺术家“侦查”的活动;而这些图像作为记忆的“固定点”,标记着以往存在的痕迹,为艺术家在时空中的游荡导航,也将艺术家生命的痕迹飘散弥散至无限遥远的维度;墨和彩的留痕,像莫迪亚诺小说中作为“海滩人”消失与出现的序幕的水汽,“不断变化着形状”、“用手抹不掉、久久不干”;在对尼采将“世界理解为一个文本”感召下,文字脱离对画面的解释和具体的含义,在形变、叠加、覆盖之中,植入反讽。“一切坚固的,都将消逝”,包括艺术家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的笃定与决心。
然而,尽管尼采认为真理是被创造的,而不是被发现的;但他更相信,为了继续创造真理,我们必须认定真理是被我们发现的某些东西。在《木马沉思录》中尼采并没有继续规劝人们放弃孩子气的玩具与幻想。相反,他指出,无论成年人、老人,都仍然需要“另一种玩具”,并且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儿童式的。“一个人的成熟就在于重新发现自己在孩提时代玩游戏的认真态度”,“智慧与年龄并无法取代朝气与纯真”,他称此状态为“永恒的孩子”。
“随着人类的精神目光与洞察力的扩展,可以说,围绕人类的空间也有所扩展:他们的世界变得更为深邃;他们永远可以看到新的星辰,新的谜题与新的形象。”
——尼采,《超善恶》
在天真者眼中,玩具不仅是表象,更是现实本身。而她决定,人生,是仅且完全属于她的艺术。后来,黄小丹不再现身。为了与形式割裂,她销声匿迹。她仍继续创作,她的作品也参展展览,但她拒绝被套上艺术家的身份模版。默默无闻,一晃经年。代理艺术遗产的委托仅简单几句话,即交付了一切。她因何因故离开?我们无从可靠。参加过几场展览,留下一份平平无奇的个人履历,却将无数奇思妙想收纳在诸多笔记本、资料夹和档案盒中。在此次展览上,一组根据手稿复原的以各式各样泰迪熊为主体的作品中,艺术家以玩具的视角,展示生命可能性的全新视野。
作为“对拓者”(原义是在地球上相对两点居住的人,转义为在立场与性格等方面完全对立的人。),泰迪熊是艺术家破坏了艺术与生命中的形式与内容的区分之后,重新给出一个肯定、一种纯粹。据说,在莫扎特某部歌剧表演之后,有一种独特的眼神为莫扎特的某些崇拜者的面容增添了生机,布里吉德•布罗菲将这种眼神描述为“断定这就是’我的莫扎特’的眼神”。这就是艺术家在某次观看泰迪熊的过程中,终于找到了对于“艺术只有一种现实:爱”这个想法的表述风格。她希望艺术“不仅仅是关于艺术的伟大风格……而且是有关现实、真理与生命的伟大风格。(尼采,《反基督者》)”。
当尼采写道,哲学家所做的一切都必须是“一个意志、一种健康、一片土地、一个太阳”的见证,而桂湖美术馆希望以这场展览作为一以贯之的理念——“艺术,让生活变得比艺术更有趣。(罗伯特•费里欧)”的见证,希望将“莫扎特眼神”带给所有来到美术馆的观众,并祝福忒修斯,与其专注修补,不如以空为门,行尽生命,如尼采、如拉康。在“梦的精神分析”的结尾,如果“风格的结构就像人格的结构”(阿瑟•丹图),那么,黄小丹必然是“永恒的孩子”。